待箭雨停歇之時,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從樹叢中飛身掠出,右手執劍,左手則拿着一個式樣奇怪的武器裝置,類似於弓弩,卻又比尋常的弓弩要小巧、靈便許多,只需輕輕一按機簧,便可以將內置的暗器迅速彈出——適才那些金燦燦的小箭就是由它發射而出,顯然其威力不可小覷。
那人身輕如燕,幾步就掠到了李琦與蕭逸峰面前,目光睥睨,看向他們時,宛如屠夫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魚肉。他頭戴風帽,臉上又嚴嚴實實地蒙着一層黑紗,旁人根本無法看清他的容貌。不過,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身爲刺客體格卻並不魁梧,與尋常男子相比,甚至都顯得有些過於瘦弱了,只是他武功極高,那一身利落的箭袖短打倒也因此襯得他英氣勃勃。
這刺客的眉眼很清秀,額頭處露出的皮膚光潔如瓷,而且仔細一看就能發現,“他”的脖頸處並無喉結,顯然不是男子。
“是個女人。”蕭逸峰低語一聲,想起那日被鳳娘派來刺殺他的女殺手,不禁心有餘悸。
而眼前這位女刺客的武功似乎要更高明一些,以一敵二依然顯得十分輕鬆,出手也極爲狠辣,每一招都快如閃電、兔起鶻落,直欲取對方性命。幾番交手之後,李琦察覺出這女刺客乃是衝着自己而來,於是尋了個機會擋在蕭逸峰面前,對他沉聲道:“快,你帶靈曦先走!這裡我來應付。”
“殿下!”蕭逸峰心中一熱,反倒猶豫着不肯自己先行離開。
“少廢話,快走!”李琦厲喝一聲,神情焦灼,“我還能撐一陣子。這裡離月輪峰不遠,你速速去白鶴觀找羽林軍左郎將裴修,讓他趕快帶人過來。”
蕭逸峰迴首向馬車處望去,只見那車伕和馬匹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卻不知車內的太華公主是否也被流箭所傷。他心中驀地打了個激靈,於是再不敢耽擱時間,當即策馬飛奔至車前,用長劍挑開簾子,對馬車中的靈曦喊道:“快,跟我走!”
“逸峰!”靈曦面露驚喜之色,連忙依言跳下馬車。
“來,上馬!”蕭逸峰收劍入鞘,俯身抓住少女細嫩的小手,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馬背上,不待她坐穩,便用力一甩馬鞭,縱馬疾馳而去。
“公主,公主……”紫芝從馬車中急急追出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霎時間,心中忽涌起一陣被遺棄的委屈。
她只是公主身邊一個小小的侍婢,儘管甚爲得寵,卻依然渺小得總是被人忽略掉,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自然不會有人甘冒生命危險來保護她。夕陽下的荒郊危機四伏,手無寸鐵的她怔怔地站在馬兒留下的那灘鮮血旁,聽着不遠處尖銳刺耳的兵戈聲,幾滴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輕喚,望着前方那正與刺客鏖戰的熟悉身影,心,竟奇蹟般地安定下來。她開始思考自己的逃生路徑——雙方纏鬥正緊,那刺客根本無暇去應付其他人,如果她趁機悄悄溜走,逃生還是大有機會的。只可惜她不認識路,如果貿然獨行,天黑後只怕會在這荒郊野外迷失方向,到了那時候,還不是一樣白白丟了性命?
走,還是不走?
“叮——”她正自凝神沉思,卻忽見一支金燦燦的小箭凌空飛來,擦着她的耳垂飛掠而過,錚地一聲釘在了身後馬車的木製車轅上。
耳朵一陣劇痛。紫芝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觸手只覺一片潮溼黏膩,定睛一看,不禁嚇得臉色煞白,脫口驚呼:“啊!天哪,血血血……血!”
幾番激戰,李琦雖不曾負傷,卻也慢慢感覺體力不支,漸漸落於下風。自知久戰之下不是那女刺客的對手,他瞅準了個空當,虛晃一招,便一踩馬鐙向月輪峰的方向飛馳而去,只待那女刺客追擊時與裴修帶來的禁軍侍衛狹路相逢,屆時便可活捉了她。然而還未走遠,就忽聽身後傳來女孩兒淒厲無助的叫喊聲,聲音並不算大,卻幾乎要在一瞬間刺破他的耳膜。
“該死,一句話沒囑咐到都不行……”他低低地罵了一句,神情無奈,“蕭逸峰那傢伙也真是的……就不能把紫芝也一起帶走嗎?”
他知道,如果現在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無異於將她送入絕境。
只是一剎那的猶豫,李琦便迅速調轉馬頭衝到紫芝面前,一把將她扯了上來,一邊握緊繮繩策馬疾馳,一邊囑咐道:“抓緊我,摔下去可就死定了。”
“嗯。”紫芝驚魂未定地點了點頭,一雙小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隔着衣袍觸到他的體溫時,心中頓覺無限安穩。直到此時她仍不敢相信,如他這般尊貴的人,竟真的會爲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宮女罔顧自己的生命,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毫不猶豫地將她置於他的保護之下。
正如一直以來他給她的感覺一樣——那樣溫暖的安全感,哪怕下一刻即將死去,她也覺得此生無憾了。
女刺客奮起直追,速度之快簡直要超出了人類奔跑的極限,手中的袖珍弓弩不斷射出金燦燦的小箭,如連珠炮一般射向飛馳的黑駿馬。小箭一支一支地釘在馬腿上,剎那間鮮血迸流,馬兒痛得揚蹄嘶鳴一聲,終於無法忍受這箭雨的猛烈攻擊,身子劇烈地顫了幾下,倒地不起。二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紫芝嚇得驚叫一聲,還未緩過神來,身子就已被他用手臂牢牢護在懷中,墜地時並未傷到分毫。
李琦迅速扶她站穩,冷靜地說:“別怕,躲在我身後。”
紫芝乖巧地退後一步,打算儘量不拖他後腿。
女刺客冷冷地看着他們,眸中忽然掠過一抹奇異的笑意,彷彿是勝券在握的獵人並不急於動手,反而要饒有興致地調戲自己的獵物一番。她一手操縱着弓弩,一手悠閒地把玩着佩劍,眸光冷定而自信,可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卻像是一個貪玩的孩童。李琦揮劍格擋着漫天箭雨,體力漸覺不支,無意中竟露出肋下空門,頃刻間只見黑影一閃,那女刺客瞬間又飛掠到他面前,長劍在手,攻勢凌厲。
劍尖離他的心口只有三寸!
“啊——”紫芝低呼了一聲,驚惶之下幾欲閉上眼睛。然而剎那間,忽有許多珍藏於心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些與他有關的溫馨往事,如陳年的書卷般緩緩展開,揮之不去,餘韻悠長。
那個風雨悽悽的中秋夜,她在雪柳閣中險些遭受凌.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是他用那溫暖而不帶絲毫*的擁抱,瞬間撫平了她心底的累累傷痕;梅花飄雪的時節,是他與她並肩坐在梨園盛開的梅樹之下,如一個相交多年的摯友一般,真誠而耐心地傾聽她的心事。
爲不可預知的命運而迷惘時,他輕輕牽起她的手,將她纖柔的五指緊扣在自己的掌心上,微笑着告訴她:“命運就像是掌心的紋路,儘管曲折複雜,卻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試圖解救家人卻彷徨無助時,他與她並肩站在水聲叮咚的小亭中,笑容明朗,語氣誠摯地對她說:“你若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畢竟比你年長兩歲,爲人處世的經驗也多一些,就算解決不了問題,至少也能幫你出個主意什麼的。”
人潮涌動的東市大街上,他與她並肩而行,眉宇間盡是飛揚的笑意。他幫她付錢,賣餅的胡姬心生豔羨,竟誤以爲他是她的夫君。她雙頰緋紅,滿心歡喜地低頭喚了一聲“二十一郎”,他卻故意裝作沒聽見,蹙眉笑道:“什麼?我沒聽清……勞煩你再說一次吧。”
清晨梳洗罷,他從凌亂的几案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陣,終於拿出一支玲瓏剔透的紫玉釵,送給她當作生日禮物,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說:“你呢,也不要整天只顧着讀書,都把自己給讀傻了……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晉升爲尚食局的高級女官,遍嘗世間佳餚,稱量天下美味。”
開心的時候,有他與她在一起說說笑笑,不分上下尊卑;不開心的時候,有他從衣袖之下悄悄拿出糖塊來給她塞入口中,那種感覺,幾乎要甜到了心裡……漫長而冰冷的深宮歲月中,有太多關於他的溫暖片斷,讓她無比眷戀,讓她心生感激。他關心她,保護她,哪怕整個世界風雨悽悽,至少還有他,願意爲她撐起一小片朗朗晴空。
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哪怕只是毫無回報的單相思,也會覺得很幸福吧?
想到這裡,紫芝忽然微微笑了笑,清秀稚純的面龐上竟露出了勇士般悲壯的神情——她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所愛的人死於刺客劍下,哪怕,是她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
劍尖逼近,一寸,又一寸!
千鈞一髮的當口,她猛然衝上前去替他擋了那一劍,任鋒利的劍刃刺入自己單薄的胸膛,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素白的衣襟,宛如雪原上驟然盛開的一朵紅玫瑰。疼痛得失去意識之前,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擡頭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熱淚緩緩溢出,目光溫柔而悲傷,失去血色的薄脣微微動了動,卻終是無力說出最後的那句話——
二十一郎,我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