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紫芝端坐在臥房的妝鏡前,任由幾名擅長理妝的侍女爲她精心打扮一番——掃娥眉,描面靨,抹胭脂,施鵝黃,貼花鈿,戴瓔珞,梳高髻,再配以滿頭的金銀花釵、梳篦寶鈿,整個人都瞬間褪去了少女的稚嫩與青澀,光豔絕倫,清純甜美的氣質中隱隱透出一種雍容。穿上大袖連裳的青色釵鈿禮衣,系革帶,披素帛,她望着鏡中那個美麗得幾乎有些陌生的自己,忽而嫣然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
妝成之時,李琦已在門外作好了一首催妝詩,提筆一揮而就,寫在紙箋上命內侍送入房中。念奴笑嘻嘻地一把搶過紙箋,學着私塾里老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吟詠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裡一枝開。”
門外的賓客和僕婢們都大聲起着哄,催促新婦趕快出來見新郎。侍女阿芊也輕輕推了紫芝一把,笑着打趣道:“裴娘子快些出去吧,你看看,人家新郎官都等不及了呢。”
“不行!哪有這麼容易就讓他娶到新娘子的?”不待紫芝發話,念奴就噌地一下跑過去守住了房門,向外面揚聲道,“盛王殿下,我們都知道你學問好,只作一首詩好像也太沒誠意了吧?趕快再寫一首來,我們滿意了才能把新娘子嫁給你哦!”
早就料到這小姑娘肯定要趁機刁難他一番,李琦笑着嘆了口氣,略一沉吟,便又洋洋灑灑地寫下一首七律,待墨跡幹後把詩箋從門縫裡塞了進去。而念奴仍是不肯開門,非得讓他親口把催妝詩唱給新娘聽不可。李琦無奈地一笑,只得在衆人的起鬨聲中開口吟唱:
“北府迎塵南郡來,莫將芳意更遲迴。
雖言天上光陰別,且被人間更漏催。
煙樹迥垂連蒂杏,彩童交捧合歡杯。
吹簫不是神仙曲,爭引秦娥下鳳台。”
一曲唱罷,衆人紛紛拍手喝彩。紫芝這纔在衆侍女的簇擁下從屋內姍姍走出,手執一柄精緻的泥金畫扇,遮住自己半含羞的甜美笑顏。她的新郎就站在外面,身穿一襲簇新的紫色公服,頭戴蓮瓣綰髮白玉冠,丰神俊朗,氣度高華,與她目光相觸時,一縷溫柔的笑意從他眉宇間瀰漫開,和暖如三月春光——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良人。紫芝的臉幾乎都藏在了畫扇之後,低垂着眼簾不敢看他,一邊走一邊悄悄伸手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聲道:“念奴,怎麼辦?我……我好緊張。”
“拜託,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念奴被她氣得輕輕一跺腳,壓低了聲音開她的玩笑,“不是吧,你跟他都那麼熟了,還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告訴你,不想跟他去拜堂的話趁早說啊,現在換人還來得及,本姑娘可是講義氣的人,甘願爲好姐妹兩肋插刀,要不……今天我就勉爲其難地替你做一次新娘子得了?”
“呸,纔不呢!”紫芝笑着白了她一眼,語氣中滿是小女兒甜蜜的驕傲,“他是我的,纔不要讓給你呢!”
士庶婚禮中皆有“親迎”這一環節,婚禮當日,要由新郎親自去岳丈家將新婦迎娶入門,因紫芝在長安並無孃家,李琦便只是命人用檐子將她從朗風軒接到拜堂的青廬。在衆賓客的祝頌聲中,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帶着所有關於愛和幸福的憧憬,把自己交給這個摯愛一生的男人。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來,親自扶她上了檐子,十指交握的瞬間,有太多色彩斑斕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交織浮現——
十三歲的時候,她與他在延慶殿的那次初見並不算十分美妙,甚至還頗有些“驚悚”的意味。那時的他高高在上、淡漠冷肅,她一不小心闖下大禍,以爲自己就要死在那裡了,卻意外地得到他的寬恕。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那個本以爲只能一生仰望的尊貴皇子,如今竟成爲了她的夫君。
剛滿十四歲的時候,她在迴心院與他再度相逢,還未認出他身份時,便已對這個溫雅如玉的少年情愫暗生。自此,他漸漸走進她的生命裡,正如她在不知不覺中闖入他的心。在延慶殿下棋時,他與她說說笑笑,絲毫沒有架子,而且還很好脾氣地一直讓着她;大病初癒後心情鬱結時,他從漫天風雪中走來,喂她吃糖,陪她坐在石階上一起聊天看雪景。
十五歲的那一年,她與他攜手漫步於花香馥郁的林中,只覺得從自己怦然而動的心裡,忽然吹來了一陣春天的溫馨。爲了考女官而埋頭苦讀時,他微笑着爲她加油,毫不吝惜地給她關懷與鼓勵;在雪柳閣險些被忠王凌.辱時,他如神一樣從天而降趕來救她,把痛哭的她輕輕摟在懷中,低頭在她耳畔溫言安慰。
十六歲的某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人潮洶涌的東市大街上,他站在人羣中向她微笑着伸出一隻手,溫和的目光中分明帶着某種鼓勵。在荒郊遭遇刺客時,只因聽到她悽惶無助的呼喊聲,本已策馬離去的他又重新折返,將她一把拉上自己的馬背,在生死攸關的那一刻給予她無限安全感。
而這一年,她即將十七歲,在衆賓客的祝福中讓他牽起自己的手,這一生,便再也不想放開。紫芝坐在檐子上不禁微微地笑了,原來,她與他之間竟已有了如此多的回憶——青澀甜蜜的、幸福溫馨的、相知相惜的、生死與共的。在深宮中步履維艱時,她被他堅實有力的臂膀保護着;在風泉山莊臥牀養傷時,她被他無微不至地照顧着。然而在某些時刻,她也曾目睹他的孤獨與脆弱,溫柔地陪伴在他身邊,默默聽他訴說。
檐子行了不遠,就有親友們堵在路上向新郎新娘索要禮物,此乃“障車”之俗。李琦將自己要好的親友全都請來了,如壽王李瑁、太華公主李靈曦、咸宜公主及駙馬楊洄、將作少監李岫、羽林軍左郎將裴修及其表妹高珺卿等皆在此處,而女方的賓客卻只有念奴一人,紫芝心裡難免覺得有些冷清。婚禮開始之前,早已有人在府中西南角選出一塊“吉地”,用青布幔搭成“青廬”,新婚夫婦須在此拜堂。紫芝走下檐子時,幾名侍女一臉喜氣地向她撒谷豆,以求驅邪避煞,保佑新人平安。
青廬之前鋪有幾條氈褥,紫芝一下檐子就踩在上面,當走到第二條氈褥時,又有青衣內侍把第一條氈褥拿起,放到最後一條的後面,反覆幾次,一直延續到青廬內。門前還放着一隻馬鞍,阿芊見她面露迷惑之色,便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釋道:“民間風俗,新婦下車轎時腳不得着地,須得踩在氈褥上,這叫做‘轉席’,象徵着新婦以後爲夫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這馬鞍也是要新婦從上面跨過去的,寓意將來的生活平平安安、幸福和美。”
紫芝一一照做,並撤去手中障面的泥金畫扇,與新郎攜手走進青廬行交拜禮。此時絲竹管絃之聲漸起,十餘位教坊歌妓齊聲唱着古曲《桃夭》,聲音清越柔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一拜,再拜,禮成。紫芝擡頭看向身邊的新婚夫婿,雙眸漸漸溼潤。這一刻,百感交集的她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始終是幸運的,即使曾經獨自走過再多的艱難坎坷,生命裡也真的會有幸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