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曦步入蓬萊殿時,只見李隆基與楊玉環正坐在一張木畫紫檀棋局前對弈,楊錡端坐於大殿一隅默默撫琴,泠泠悅耳的琴聲從他指尖流瀉而出,如敲玉,如碎冰,餘音繞樑,不絕如縷。那年輕的美男子青衫磊落,氣度出塵,幾乎讓靈曦再度沉淪於這樣一種錯覺——面前的人,就是她日夜思慕的少年劍客蕭逸峰。
若單看五官,其實楊錡與蕭逸峰並不十分相像,二人的氣質亦是迥異,然而不知爲何,只要遠遠地望着這位俊秀公子,她就會無端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少年。
壽王李瑁也帶着愛妾與女兒上前拜見,因見楊玉環在場,爲了避免尷尬,片刻後便主動告辭離去。楊玉環始終沒有擡眼看他,一隻纖纖素手拈着白玉棋子,彷彿正專注於眼前錯綜複雜的棋局。須臾,李隆基輕輕落下一子,深邃的眼眸中溢出一抹得意的笑:“玉環,你又輸了。”
楊玉環低頭一笑,謙遜道:“陛下棋藝精湛,臣妾自知不是對手。”
李隆基卻頗有興致,道:“來,陪朕再下一局。”
楊玉環微笑不語,此時的她與李隆基相處時似乎比以前放鬆了許多。靈曦此時才走上前來,向二人盈盈一拜,嘟着小嘴兒嬌嗔道:“父皇好偏心,只顧着與太真娘子下棋,都不理我。”
“呦,我們太華公主生氣了呢。”李隆基笑着向女兒招了招手,喚她,“來,靈曦,到朕身邊來坐。”
靈曦走到父親身邊坐下,還未及說話,就聽頭頂上方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朕得楊家女,如得至寶也……朕得楊家女,如得至寶也……”語調頗爲怪異,引得殿內的宮人們皆抿嘴而笑。
“咦?”靈曦好奇地擡頭望去,只見一隻通體雪白的小鸚鵡蹲在木架子上,張着鮮紅的小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從未見過這麼靈巧可愛的鳥兒,不禁歡喜道:“天啊,這鳥兒竟然還會說話?”
“這是嶺南進貢的白鸚鵡,名喚‘雪衣女’,平時最喜歡學陛下說話。”楊玉環一邊說一邊向鸚鵡伸出玉手,“雪衣女”立刻撲棱棱地飛了過來,乖巧地立在她的掌心之上。
“好可愛啊!”靈曦愛極了這個小傢伙,探身湊到楊玉環身邊一迭聲地喚着,“雪衣女……雪衣女……”
誰料,這小鸚鵡卻對美麗尊貴的太華公主視若無睹,只是端然棲於楊玉環的掌心,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四下張望着,神情頗爲倨傲。靈曦無趣地吐了吐舌頭,也不再逗它,只是坐在棋局邊靜靜聽楊錡撫琴,待他一曲彈罷,便含笑讚道:“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絃遍,萬木澄幽陰。只憑這一曲激越高亢的《廣陵散》,楊公子便可算是嵇康的隔代知音了。”
楊錡忙起身稱謝,語氣謙恭:“承太華公主謬讚,臣愧不敢當。”
楊玉環微覺詫異,問道:“原來公主也認得我們家九郎?”
楊錡在諸位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故而楊家人皆稱之爲“九郎”。不待靈曦答話,李隆基便笑着開口道:“朕雖然老了,但她們這些年輕女孩兒的心思還是知道些的。楊御史出身名門,品貌出衆,是個十分難得的青年才俊,一向極受女孩子歡迎,誰見了能不喜歡呢?靈曦,你說是不是?”
殿內侍奉的宮人們皆掩口而笑。靈曦霎時羞紅了臉,低着頭嗔道:“父皇乃堂堂天子,卻整日拿我來取笑,人家……人家生氣了呢!”
李隆基笑而不語,看向女兒時,眉眼間流露出的慈愛竟與尋常百姓家的父親一般無二。
靈曦羞赧之下便想岔開話題,見棋局旁的几案上擺着一隻碧玉雕成的青龍,便隨手拿起來瞧了瞧,只見那玉雕長不過數寸,燦若明霞,澄靜如水,其溫潤精巧之處竟不似人間所有。她一邊看着,一邊嘖嘖稱讚道:“這玉雕倒是挺別緻的,碧玉青龍,很襯父皇的身份。”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側,含笑解釋道:“這玉雕是陛下珍藏多年的寶貝,名喚‘玉龍子’,平日裡可是不肯輕易拿出來示人的。今日是聽說盛王殿下要與新王妃一同入宮覲見,陛下這才命臣把玉龍子從內庫取出來,準備當做新婚賀禮賜給盛王殿下。”
“說起這玉龍子,還有一段故事呢。”李隆基的目光悠悠地落向遠方,對靈曦說,“那時朕尚是高宗皇帝的皇孫,年紀比你還要小呢。”
靈曦甚是好奇,忙問:“什麼故事,我怎麼沒聽說過?”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吩咐道:“高將軍,勞煩你給太華公主講一講吧。”
“是。”高力士躬身領命,娓娓道來,“這玉龍子原是太宗皇帝在晉陽宮所得,文德皇后常置於衣箱中,後來一直由宮中內庫收藏。則天皇后在世時,曾召諸皇孫於殿上嬉戲,把西域各國進貢的珍寶陳列於前,令皇孫們隨意擇選,以觀其志。衆皇孫競相爭搶,皆厚有所獲,唯有陛下仍舊端坐在一旁,絲毫不爲所動。那時候陛下只有七歲,則天皇后見他小小年紀就如此沉穩,十分驚訝,親口稱讚說:‘此兒當爲太平天子。’於是,又命人將這玉龍子取出,賜給了陛下。”
楊玉環輕撫着鸚鵡雪白的羽毛,適時地恭維了一句:“則天皇后的眼光果然不錯,陛下登基數十載,勵精圖治,海晏河清,不正是太平天子麼?”
一句話說得李隆基心情大悅,其他人哪裡肯放過這奉承皇帝的好機會,也紛紛出言附和。李隆基似是想起許多童年時的往事,感慨道:“朕活了這些年,最佩服的就是則天皇后這位祖母。一代女皇的胸襟與魄力,令天下多少鬚眉男子爲之汗顏!”
李隆基的生母竇氏即是被武則天所殺,然而,對於這位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的祖母,他與其說是憎恨,倒不如說是發自內心的敬慕與崇拜——正如英雄與英雄之間,總是惺惺相惜的。靈曦亦面露欽羨之色,頷首道:“則天皇后不但雍容美豔、穎慧果決,而且剛強尚武,聽說她年輕時最擅長擊鞠。那樣的颯爽英姿,只怕我是一輩子都及不上的。”
擊鞠即是打馬球,在大唐宮廷中極爲盛行,上至帝王后妃,下至內侍宮人,無論男女老少皆愛以此爲戲。李隆基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楊錡,對靈曦道:“這倒不難。楊御史就是個擊鞠高手,你若想學,不妨拜他爲師。”
“真的?”靈曦雙眸一亮,卻又忽然有些忸怩起來,低着頭嬌羞地一笑,“我倒是想學,卻不知楊公子……願不願意教我呢。”
李隆基便側首看向楊錡,問道:“楊御史,你看朕的這個女兒,可還做得了你的徒弟麼?”
楊錡忙躬身道:“能爲陛下和公主效勞,是臣之榮幸。”
靈曦頓時喜笑顏開,滿心歡愉地挽住了父親的手臂。李隆基神色溫柔,只覺得此刻有嬌妻愛女相伴,人生已是無限圓滿。他拿起玉龍子細細端詳着,眸中似有某種複雜的情緒暗暗涌動,默然片刻,忽然開口說了一句:“如今二十一郎都已成了家,朕也該爲十八郎聘下一位端淑的名門閨秀做正妃了。”
這句話顯得頗有些突兀,然而其中深意卻是人盡皆知。
靈曦心中一震,悄悄擡眼向棋局另一側的楊玉環看去,只見她目光沉靜,彷彿關於“那個人”的任何消息都與她毫不相干。然而,鸚鵡雪衣女卻似能感知到她心中的隱痛,驀地從她手中振翅飛起,攪亂了整盤棋局。
就在此時,殿外忽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未及內侍通傳,一位身着緋色華裳的少女便疾步闖了進來,屈膝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哽咽着請求道:“父皇,請您快去看看阿孃吧……阿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