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萬春公主急急走進蓬萊殿,楊錡心裡便是一驚,想到杜美人日漸加重的病情,心裡忽然有種很不祥的預感。李隆基素來與這個女兒不熟,望向她的目光也是威嚴多於慈愛,淡淡問道:“你母親怎麼了?”
“阿孃病得很重……”萬春公主低眉斂首,竭力壓制着眼中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太醫署的幾位醫官都來看過了,本來這兩天阿孃已經好些了,可不知怎麼,剛纔病勢又忽然變得特別兇險……太醫說,只怕是熬不過這幾日了……父皇,女兒求求您了,您能不能移駕去阿孃那裡看看她?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再和您說幾句話啊……”
李隆基沒有答話,而是微微蹙起了眉——後宮中的妃嬪和子女實在太多,他一時根本想不起來萬春公主口中的“阿孃”究竟是誰。高力士看出皇帝的尷尬,忙俯身在他耳邊輕聲提醒道:“陛下,萬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
李隆基略一點頭,卻仍是無法清晰地回想起這位杜美人的容貌。
這杜美人原是尚服局的一名普通宮女,因容貌清麗、性情溫婉,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被李隆基臨幸。只可惜杜氏不擅長獻媚邀寵,寥寥幾夕侍寢後便被皇帝拋之腦後,連個正式的封號都沒有,所幸她那時已懷有身孕,產下萬春公主之後才被依制冊封爲美人。後宮三千粉黛爭奇鬥豔,先是武惠妃寵冠六宮,後來又相繼有秦美人、劉澈、江採蘋和楊玉環等才貌雙全的佳人伴於君側,卑微而平凡的杜美人很自然地被李隆基遺忘了,在孤寂中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卻再也沒有被皇帝寵幸過。
“父皇……”萬春公主似乎看穿了父親的心思,再度開口喚他時,清冷的目光中已隱隱有了一絲怨恨——多麼悲哀啊,阿孃在深宮中卑微地愛了他一輩子、等了他一輩子,到頭來,他竟早已忘記了這個曾爲他誕育子女的可憐女人。
楊玉環看着跪在地上飲泣的萬春公主,明媚的眸子中露出一絲善意的憐憫,想起適才堂弟楊錡的請託,便善解人意地開口道:“陛下去看看杜美人吧。太華公主要和九郎學擊鞠,臣妾也正想一起去玩呢。”
李隆基輕輕頷首表示同意,命萬春公主起身,離開前又對楊錡微笑着吩咐道:“楊御史,朕今天就把女兒交給你了。靈曦的騎術不是很好,騎馬和擊鞠都得由你慢慢教她,一定要耐心些哦。”
“是,臣遵旨。”楊錡忙躬身領命,一時竟不敢擡頭與李隆基對視——皇帝的微笑是如此親切和藹,然而那雙亮如星辰的眸子卻依舊深邃冷睿,此時在他看來,已隱約有種不可抗拒的壓迫感。
.
盛王李琦與王妃杜若一同到蓬萊殿覲見時,李隆基剛剛隨着萬春公主去了杜美人處,高力士仍留在殿中,遵照皇帝的旨意將玉龍子賜給盛王。靈曦知道哥哥亦是酷愛擊鞠之人,便邀請兄嫂與她同去,幾人各自換了身輕便的騎裝,沿着夾城一路向東,前往位於禁苑的擊鞠場。靈曦一路上都跟在楊錡身邊,興致勃勃地聽他講了許多關於擊鞠的趣聞軼事,兩個人漸漸熟絡起來。
因新婚之夜被夫君冷落,杜若仍在跟李琦賭氣,自打從盛王府出來就一言不發,修長的脖頸如天鵝般揚起驕傲的弧度,一副十足的冷美人派頭。李琦也懶得搭理她,兀自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直把她一個人尷尬地撇在後頭。高珺卿第一次以侍衛的身份隨盛王入宮,自然十分興奮,一路上晃着小腦袋東張西望,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李琦便主動給她當起了嚮導,路過的殿閣樓臺、庭宇池榭,無一不仔細介紹一番。
“喏,你看,南面最高的那座大殿就是含元殿,是舉辦大朝會和重大典禮的地方,含元殿之北分別是宣政殿和紫宸殿,是天子聽政之所。我們一會兒要從左銀臺門出宮前往禁苑,看到了麼,前面便是宣徽殿了,宣徽殿之南有一處頗大的空地,我小時候常在那裡習武。”李琦指着四周的建築一一介紹着,忽又想起一事,“對了,紫芝不是說要拜你爲師麼,現在她武功學得怎麼樣了?”
“我高珺卿親自教出來的徒弟,那還能差的了?”高珺卿驕傲地拍了拍胸脯,自信滿滿,“你家娘子很聰明,也很勤奮,又有我這麼一個武藝高強絕世無雙的師父,雖說現在只學了那麼一點點,但以後一定會成爲高手的,說不定比你還要厲害哦。”
李琦欣慰地笑了笑,說:“她一個女孩兒家,武功再厲害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只希望她能靠習武來強身健體,以後不要總是生病就好了。”
靈曦聽到二人談話,便湊過來問道:“二十一哥,紫芝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呢?我都好久沒見她了。”
李琦道:“紫芝這些天一直病着,等她身體好些了,我再帶她入宮來看你。”
靈曦瞥了一眼走在最後的杜若,低聲問:“是不是因爲你娶了新王妃,紫芝心裡不舒服,所以才生病的?”
“也有這個原因吧。”李琦輕輕笑了笑,語氣極是溫柔,“她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重……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的就是她這樣的人了。”
“若真是如此,那紫芝也太不懂事了。”靈曦撇了撇嘴,開始爲兄長抱不平,“你貴爲親王,能如此真心對待一位側室已是世間少有,她怎能還奢求……”
“話不能這麼說。”李琦微微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自古以來,世人皆以‘不怨不妒’爲女子的美德,其實做到這一點很簡單,對夫君沒有半分感情不就行了?靈曦,你也是個有真性情的女孩兒,如果以後嫁給了心儀的男子,難道就不希望他只鍾情於你一人麼?”
“不是希望,而是必須。”靈曦驕傲地揚眉一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拂過楊錡俊雅的身影,“誰讓我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呢?以後,我的駙馬只能屬於我一個人,誰都別想跟我爭!”
李琦不禁一笑:“你呀,就是這麼霸道。”
幾人來到禁苑時,球場上已有兩隊人馬正在比賽擊鞠,其中有幾位技藝精湛的年輕人頗爲引人注目,每擊中一球,都會引得圍觀之人紛紛擊掌喝彩。見皇帝的寵妃楊玉環親臨擊鞠場,衆人立即中止了比賽,紛紛上前殷勤見禮。
楊玉環與衆人寒暄了幾句,笑道:“你們繼續比賽吧。我們這些人就是來湊熱鬧的,等一會兒你們決出了勝負,贏的那一隊再與我們較量較量,如何?”
衆人自是應允,待這一場比賽結束後,勝出的那七個人便過來與楊玉環等人組隊擊鞠。此時,楊錡已帶着靈曦到旁邊的空場上練習馬術去了,杜若因不懂擊鞠也沒有參與,場內除了對方的七個人之外還有楊玉環、李琦、高珺卿三人。楊玉環便提議五人組成一隊,雙方再各出一樣彩頭作爲對優勝者的獎賞。
今日在禁苑擊鞠的都是皇室貴胄,官爵最低的也是正二品的郡公,其中一位還是突厥登利可汗之子、出使大唐的尊貴使者。這位突厥王子年少氣盛,見高珺卿一身侍衛打扮,又是個身材瘦削的毛頭小子,不禁露出幾分輕蔑之意,冷笑道:“都說大唐乃是天.朝上國、禮儀之邦,怎麼,一個小小侍衛也能與我們一起擊鞠麼?哼,反正我是不跟他一隊。”
聽他這麼一說,其餘幾位宗室王公也生怕因此貶低了自己尊貴的身份,都不願意與高珺卿這樣一個沒有官階的小侍衛一隊。高珺卿很受打擊,想要辯駁幾句卻又無從開口,只得賭氣似的撇了撇嘴,悻悻地轉身就走。李琦卻一把拉住她,對衆人道:“這樣吧,我和高侍衛一隊,你們其他人隨意。不過是遊戲罷了,大家都是圖個開心,就算是以二敵八,我們兩個也定會奉陪到底。”
以二敵八——這樣的安排之下,取勝的把握幾乎等於零。高珺卿知道他這樣做完全是在遷就自己,不禁心中一熱,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殿下,還是算了吧,大不了我不玩了就是了。這麼比下去肯定是個輸,何苦連累得你也不開心……”
“他們不知道你是高手,所以纔不肯跟你一隊。”李琦卻似很有自信,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其實,以咱們兩人的實力,未必就沒有智取的可能。那個突厥王子太過狂妄,我也瞧他很不順眼,一會兒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不可。珺卿,你聽好了,一會兒比賽的時候咱們就這樣對付他們……”
高珺卿聽得雙眼放光,摩拳擦掌的就要跳上馬去與對方較量一番。這時,卻見楊玉環已經牽馬走了過來,微笑道:“盛王,高侍衛,我也跟你們一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