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玉樓上笙歌嫋嫋,壽王李瑁坐在二樓的客房內自斟自飲,似是滿腹心事,目光漫不經心地掃向那個坐在畫屏前彈琵琶的素衣女子時,似乎有一瞬間的恍惚——那樣嫺熟的琵琶技藝和出水芙蓉般純淨的氣質,讓他想起了某個必須遺忘的故人。並非第一次來這煙花之地消遣時光,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名喚劉國容,乃是倚玉樓中頗負盛名的當紅.歌妓。
劉國容卻並不知曉他的身份,只當他是長安城中某個豪門世家的公子,姓李,行十八,人稱“李十八郎”。一曲彈罷,她放下琵琶走到几案一側盈盈跪坐,親自斟了杯酒雙手奉給他,微笑道:“十八郎,請。”
李瑁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星眸中微露醉意。
十八郎……自從玉環離開之後,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一個女子這樣喚他了,聲音那麼溫柔,就好像真的是她一樣。李瑁低垂着眼簾,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空酒杯,彷彿深陷於某種美麗而悲傷的回憶,良久,纔再度開口吩咐:“請姑娘再彈一曲《長相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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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劉國容溫柔地點點頭,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抱起琵琶繼續演奏。
一曲終了,見他沒有其他吩咐,劉國容便施了一禮默默退下。她今日並沒有其他事情要忙,打發了聽曲的客人之後,其餘時間就全都可以自由支配了。回到自己的房間,劉國容又對鏡仔細打扮了一番,見天色已過晌午,忙戴上出門時障面用的帷帽,從庭院後面的角門悄悄離開了倚玉樓。
巷口的梧桐樹下,宋君平正站在那裡等她,一襲白衣迎風飛袂,身姿挺拔,氣度翩翩,幾片金黃的秋葉隨風飄墜在他肩上,旋即落下。遠遠地望着他的身影,劉國容便覺自己心中一陣悸動,忙竭力剋制住心底異樣的情愫,快步走上前去斂衽一禮,恭謹地問:“少主喚婢子過來,不知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一陣清風拂過,她帷帽上垂下來的素色輕紗被輕輕吹起,露出如玉嬌顏。
宋君平微笑着打量她片刻,忽然讚了一句:“容兒,你今天很漂亮。”
這一年多來,劉國容放棄了離開“青蔓”的機會,繼續留在那裡,成爲了宋君平監視倚玉樓主人鳳孃的一個眼線。相處日久,二人私下裡便也親近了許多,聽他當面誇自己美麗,劉國容不禁俏臉一紅,低下頭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今天叫你出來,倒也沒什麼要緊事。”宋君平神色輕鬆,伸手向不遠處繁華的東市大街指了指,“就是發現那邊有一家麪館做的面特別好吃,想帶你去嚐嚐。最近一直忙得很,偶爾偷得浮生半日閒倒也不錯。”
“是麼?那太好啦!”劉國容欣喜不已,清秀的臉龐上綻放出異常美麗的神采,“我正好覺得餓了呢,謝謝少主!”
宋君平溫和地一笑,帶着她出了小巷轉到寬闊的東市大街上,走進一家名叫“寧記麪館”的小店。這家店鋪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裝幀古樸,煙熏火燎中透着幾分世俗的滄桑,不過,這滄桑非但沒有給人以蒼涼之感,反而讓人覺得隱隱有種暖意。宋君平點了兩碗這家店的招牌菜蝦爆鱔面,又要了一壺美酒、幾道小菜,兩個人在略顯油膩的木桌前相對而坐,目光相觸時,都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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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快步逃離武寧澤的視線,將自己隱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能去哪裡,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看着街巷中一戶戶人家嫋嫋升起的炊煙,心中的寥落與悲涼如潮水般襲來,無法遏止。
天地之大,爲何唯獨她不能真正擁有一個家?
腳踝處扭傷的地方依然痛得厲害,她一瘸一拐地竟也慢慢走到了東市,舉目望去,只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各式各樣的酒肆店鋪雜列其間,遊子仕女結伴而行,人人臉上都是一副輕鬆愉悅的神情。一切的一切,彷彿都與去年攜手同遊的那個春日沒有任何不同,賣油餅的年輕胡姬依然在熱情地招呼着:“這位小娘子,來嚐嚐我們家的餅吧,全長安城獨一份兒,又香又便宜!”
紫芝對她微微一笑,卻絲毫沒有停留。
長安城繁華如舊,然而在她看來卻早已物是人非。時隔一年有餘,那胡姬豔羨的笑語依然清晰得恍如昨日:“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體貼呢。”當時的她如何敢想象,有朝一日,那光芒耀眼的俊美皇子竟真的會成爲她的郎君。當然,她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
如今,她是風中柳絮、水上飄萍,孑然一身,無根可依。
新婚時的甜言蜜語猶在耳邊迴響——
“玉取其堅潤不渝,釵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紫芝,自從把它送給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把你當成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女子,決定一生珍惜。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情絕非一日兩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會負你。”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女孩兒很愛哭,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讓她多流一滴眼淚。”
“還記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後一晚,父皇卻在蓬萊殿召幸沈才人,和一個更年輕美麗的女人共享魚水之歡……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後我也有了心愛的女子,絕不會讓她如此無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紫芝,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你的心意絕不會有任何改變,無論是誰闖入我們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摯愛的妻子,永遠都只有你一個。”
洞房花燭夜,他溫柔地攬她入懷,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紫芝,我知道,只給你孺人的名分是委屈你了,但我發誓會一生一世對你好,愛惜你,尊重你,照顧你,保護你,絕不允許任何人給你帶來任何傷害,也不會讓你後悔嫁給我……等咱們倆都老了,子孫繞膝、頭髮花白的那一天,我希望還能聽到你對我說:‘二十一郎,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那個雪花紛飛的清晨,她一時頑皮,把自己的頭髮與他的纏繞在一起,怎麼都解不開。他取來小銀剪刀把兩縷髮絲輕輕一剪,含笑感慨:“你看,我們之間的緣分,哪裡是這麼容易能解開的?髮絲不會被時光侵蝕,看着它,還真有一種長相廝守的感覺。”
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他與她一起親手種下一株梧桐,指着那小樹苗對她微笑着說:“幾十年後,等咱們都成了白髮翁媼,就能帶着一衆兒孫在這樹蔭下乘涼了。怎麼樣,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挺浪漫的?”
晨起梳妝時,他一臉認真地幫她畫眉,儘管畫出來的眉形歪歪斜斜,可她就是喜歡;漫天風雪中,他與她一起無拘無束地打雪仗,把鞋子被雪濡溼的她攔腰抱起,卻又故意做出吃力的樣子;熱鬧的上元之夜,他與她一起在街上賞燈看煙花,相視而笑的瞬間,只願把這份美好永遠定格在心裡。
多少無法忘懷的往事啊……她永遠記得,他在身後握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刻,那修長而溫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與她一起一筆一筆地寫下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開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與妻紫芝共書。”
…………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那一天,或許,她已經等不到了吧?
越往前走,街上的行人就愈發密集。紫芝正自心潮起伏,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漢子忽然在她身側撞了一下。那漢子看起來很老實,紅着臉結結巴巴地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街上的人實在太多了,我一時不小心就撞上了……小娘子別多想,在下可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紫芝根本無心理會,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繼續往前走。這半日來她湯水未進,又走了這麼遠的路,此時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見街邊有一家“寧記麪館”看着還算乾淨,就想先進去點幾個菜吃。
此時早已過了用飯的時辰,小店中也沒什麼客人,唯有一對年輕男女坐在窗下邊吃邊聊,看起來頗爲溫馨。那男子約摸二十多歲的年紀,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眉目英挺,臉部的線條利落乾淨;那女子看起來要更年輕一些,身邊放着一頂障面用的輕紗帷帽,容色絕麗,身形纖秀,那純淨婉約的氣質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小娘子,想吃點什麼?”店裡的夥計上前招呼着,滿面殷勤的笑容,“小娘子看着有些面生,想必是第一次來吧?給你介紹一下,我們家的招牌菜‘蝦爆鱔面’很不錯哦,配料用的都是最新鮮的黃鱔和大河蝦,汁濃面鮮,保證您吃了以後絕不後悔,怎麼樣,要不要先來一碗嚐嚐?”
紫芝點頭應允。不一會兒,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蝦爆鱔面就被夥計端了上來,蝦仁鮮嫩,鱔魚香脆,味道果真是鮮美至極。這一年來吃慣了王府的玉饌珍饈,如今再嚐嚐市井的家常小吃,倒也覺得十分新鮮爽口。待到付賬時,紫芝伸手去掏懷中的錢袋,不料卻瞬間傻了眼。
懷中空空如也,那隻沉甸甸的錢袋早已不翼而飛!
見她始終拿不出錢來,夥計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不耐煩地連聲催促:“小娘子,您倒是快些啊,我們這兒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呼呢。”
“我……”紫芝漲紅了臉,一時支吾着說不出話來。
店裡的掌櫃是個三十多歲的清瘦男人,生得頗爲斯文,擡眼略一打量這邊的情形,便放下手中的賬本走上前來,笑吟吟地問道:“小娘子可是沒帶錢麼?”
紫芝尷尬地點了點頭,道:“對不起……我的錢袋丟了。”
“不要緊,不要緊。”那掌櫃很豪爽地擺了擺手,用食指輕輕摸了摸紫芝的下頜,笑容輕佻,“哎呦,這麼嬌滴滴、水靈靈的小娘子,哪裡還用付錢呢?只要你乖乖聽話,肯陪哥哥我玩上一晚……”
“你……你想幹嘛?”紫芝嚇得向後縮了縮身子,聲音微微發顫。
“我想幹嘛?”掌櫃色眯眯地笑了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反問,“怎麼,依小娘子的意思,吃了白食就可以這麼輕鬆地轉身走人了?”
紫芝脫口道:“我可以把首飾抵給你。”
“首飾?”掌櫃眯着眼睛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呵呵一笑,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譏誚,“你有什麼首飾,拿出來給我瞧瞧?”
紫芝擡手就要去拔髮上的釵子,一摸之下更是暗暗叫苦——適才爲了掩人耳目,她故意把自己打扮成普通侍婢的模樣,將隨身的飾物都留在了盛王府,除了丟失的錢袋之外,身上哪裡還有一件值錢的東西?
“小娘子,你說咱們這筆賬該怎麼算呢?”掌櫃陰惻惻地睨着她,一隻手緊緊鉗制住她的肩膀,半是引誘半是威脅地說,“你還是從了我吧,要不然,我現在就送你去官府,到時候叫官差狠狠打個你幾十杖,你這嬌怯怯的身子可受得了麼?”
紫芝身子一顫,隨即橫下心來朗聲道:“好,我跟你去官府。”
她已是走投無路的人了,生死都不過是轉瞬間的事,還會怕那區區幾十刑杖麼?
掌櫃倒是被她這氣勢震得一愣,隨即愈加惱羞成怒,也不再與她理論,拉着她的胳膊就使勁往裡屋拽。
紫芝方欲呼救,然而嘴巴已經被他緊緊捂住,根本叫不出聲來。
就在此時,一根竹筷驀地凌空飛來,正好打在那掌櫃的手筋上,力道之勁,直將皮膚上擊出一道深深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