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坐起身來,示意馬紹嵇也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問:“是誰?”
馬紹嵇回答:“是許娘子。”
“許倩?”李琦頗有些意外,微微冷笑,“平時倒看不出來,她竟是個有心機的。”
“是啊,臣也不曾料到。”馬紹嵇似乎很惋惜地嘆了口氣,繼續說,“事情倒也趕巧。那天裴娘子給王妃送去一隻大雁,王妃嫌廚房裡的下人粗手笨腳,就命吳娘子親自替她做藥膳。許娘子與吳娘子一向交好,閒來無事便過去幫她打打下手,正巧吳娘子身子有些乏了,就讓許娘子替她看着鍋裡的藥膳,自己先回臥房休息一會兒。見廚房裡沒有旁人,許娘子一時動了歪心思,便趁機往藥膳中添了一大把薏苡仁。”
“薏苡仁?”聽到此處,紫芝露出不解的神色,“這個我也經常吃的,太醫說既能健脾祛溼,又能美白肌膚,是很好的食材呢……會有什麼問題嗎?”
“裴娘子有所不知,這薏苡仁雖是好東西,孕婦多食卻會有滑胎的危險。”馬紹嵇向她解釋了一句,又對李琦說,“更巧的是,次日又恰逢魏縣侯杜相公驟然去世,若非殿下命臣去查,只怕所有人都會以爲王妃是因爲悲傷過度才動了胎氣。許娘子心存僥倖,至今仍不肯承認自己是有意謀害王妃,只說她以爲那些薏苡仁是要放進藥膳裡的,就隨手擱進去了。殿下,您看要不要給她用點刑,好讓她趕快招認……”
“不必了。”李琦擺了擺手,目光中微微露出些倦意,“替我擬一封休書,讓她回家去也就是了。我這麼做只是想給王妃一個交代,並不是想取誰的性命。此事到此爲止,誰都不要再提了。”
“殿下,這……”馬紹嵇頗感意外,沒想到盛王就這樣輕易放了人,纔想出言勸諫,卻見內侍引着一位丰神俊美的白袍青年從儀門方向走來,正是壽王李瑁。
李瑁似是心情不錯,遠遠地就開口笑道:“二十一郎,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堂堂親王就這麼坐在地上,成何體統?”
“真名士自風流,本王這是不拘小節。”李琦笑吟吟地站了起來,又伸手拉起身邊的女子,“是吧,紫芝?”
紫芝對夫君莞爾一笑:“你們聊着,我先回去了。”
李琦點點頭,又對馬紹嵇吩咐道:“阿紹,替我把裴娘子好生送回去。”
馬紹嵇答應了一聲,便與紫芝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李瑁今日只穿了一件素雅的白色圓領長袍,做普通士子打扮,顯然是出門時有意隱藏身份。李琦仔細打量着兄長的一身裝束,笑問道:“十八哥,你這身打扮是要去哪兒啊?該不會又是要去那秦樓楚館……”
李瑁笑而不答,只是說:“出門辦點私事,順路過來看看你。”
李琦也不再問,只與他隨意地聊着天:“聽說你已經向父皇請旨,再過幾日就要到城外給大伯守陵去了。”
“是啊,你倒是消息靈通。”李瑁點了點頭,提及此事時眉目間似有悲傷之色,“當年宮闈之爭何其殘酷,阿孃的前兩個兒子都死於非命,我一出生就被送入寧王府,多虧大伯的細心照料才得以保全。這些年來,我心裡視他如同親父,能在陵前多陪陪他,也算是盡了最後一點心意。”
李琦自然明白他這樣做的用意,頷首道:“這樣也好。藉此機會不但可以暫時避開太子的注意力,也能讓父皇明白,其實你一直都是一個性情淡泊的人,根本無意於爭權奪勢。咱們以退爲進,日後未必沒有反擊的機會。”
“二十一郎,其實我是真的想放棄了。”李瑁微笑凝視着他,目光意味深長,“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阿孃就替我安排好了一切,爲我結交權臣,不遺餘力地幫我爭奪儲君之位。曾以爲自己這一生就是爲了儲位而活,可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所以,一切都到此爲止吧。”
李琦有些驚訝地看向他,問道:“十八哥,難道你就不想把失去的一切再搶回來?包括太子之位,也包括她……”
李瑁淡淡一笑:“想,但是不能。”
“爲什麼?”李琦不解地反問,“作爲一個男人,難道你就甘心把自己的一生全都消磨在風花雪月之中?十八哥,有些事我永遠都不會放棄,之所以現在沒有行動,只是因爲我需要積蓄力量。你應該知道,以太真娘子如今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她若想助你一臂之力,簡直易如反掌。”
李瑁卻很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行。父皇並非昏庸無能之輩,如果我再有所行動,只怕會給她帶來危險。”
李琦一字一句地問:“江山與美人,孰輕孰重?”
李瑁一笑,雲淡風輕地說:“如果一定要以犧牲她爲代價,那這江山,我寧可不要。”
李琦微微一怔,隨即笑着嘆了口氣:“十八哥,須知青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百年之後,沒有人會知道你的仁善賢德,他們能看到的,只有一個優柔寡斷、懦弱無能的壽王。”
“那又如何?”李瑁面不改色,語氣依舊平靜,“爲了百年之後的虛名而活,難道不是更可悲嗎?與其留名青史,我倒更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平安。”
李琦似是有所感觸,默然半晌,才又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我只是擔心,城外比不得長安舒適,你去那邊能住得慣嗎?”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予不改其樂。”李瑁灑然一笑,眉目間忽然流露出一抹溫柔的光彩,“你不用擔心,這次會有一位溫柔細心的好女子與我同去,她會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斷不會有什麼疏漏。”
“哦?”李琦聽出他話中之意,立刻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十八哥又要娶新嫂子了。”
李瑁笑着擺了擺手,當即告辭:“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我這就該去接她回家了。”
.
倚玉樓的臥房中,劉國容收拾好自己的幾件細軟,最後一次環顧着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一時百感交集。壽王府的管事宦官馮銘已經替她付清了贖身的錢,從現在開始,她就可以離開這裡去過全新的生活——不必迎來送往,不必浴血廝殺,與世間每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一樣,擁有一個溫馨安逸的家。
枕邊放着一個精緻的葫蘆形青瓷小瓶,劉國容緩緩拿起它時,指尖竟不自覺地有些顫抖。猶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晨,宋君平把解毒的丸藥遞給她,聲音溫和而誠摯:“容兒,你是一個純潔善良的好女孩兒,本來就不應該把一生都消磨在無窮無盡的殺戮之中,離開倚玉樓,去一個你自己喜歡的地方,此後海闊天空,一生逍遙。你不用擔心鳳娘會爲難你,過一陣子,我會找個機會親自送你走。”
如今她真的要離開這裡了……他知道以後,心裡會不會有一絲留戀與不捨?
算了,還想這些做什麼呢?既然都已與壽王定下終身,從今天起,就把過去的一切都徹底忘記吧。
“容兒姐姐!”好姐妹秦菀青笑盈盈地推門走進房中,打斷了她的思緒,“你還沒收拾好東西呢?快一點吧,你家郎君都已經到了,可別讓人家等急了哦。”
劉國容不動聲色地把那青瓷小瓶塞進包袱,轉身對她嫣然一笑:“好了,咱們走吧。”
“容兒姐姐,你這一去,也不知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秦菀青與她手挽着手並肩而行,又是欣喜又是不捨,“不過,我倒真是爲你高興,嫁了這麼一位英俊瀟灑的好郎君,又會疼人,又有權勢……”
劉國容笑而不語,任憑好姐妹在耳邊把自己的良人誇了個遍,不知怎麼,心底竟也漾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庭院中一株盛放的櫻樹下,李瑁就站在那裡靜靜等着她,一襲素袍潔淨得纖塵不染,眉目疏朗,宛如畫中人。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來,說:“容兒,咱們回家吧。”
劉國容含笑點頭,與他十指交握的瞬間,心忽然悸動般地顫了一下。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有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