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紫芝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終於輾轉入夢。恍惚間,似乎有一隻柔軟的手輕撫她的臉龐,爲她拭去頰畔殘淚,動作甚是溫柔。小姑娘燒得雙頰通紅,手中緊握着那把斷了齒的半舊桃木梳子,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喃喃地喚了一聲:“姐姐……”
空氣中彷彿有那人甘淡的衣香瀰漫,陌生的味道,卻無端地令人覺得心安。半夢半醒時,紫芝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警覺之下睡意頓時消散了大半。她勉力睜開雙眼,只見幽暗的燈影下,一襲銀紅色華裳的年輕女子坐在牀邊,端莊溫婉,氣韻高華。
“尚……尚宮大人?”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紫芝不禁失聲驚呼,只當是武惠妃又派人來施刑責難,嚇得直縮了縮身子。
“別怕。”劉尚宮倒是難得的神色和悅,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是盛王殿下讓我來的。”
“盛王殿下……”紫芝稍稍鬆了口氣,一提及那個時而冷峻時而溫和的少年,眼眸中卻又有淚光晶瑩閃爍。
“殿下心裡很惦記你,只是你們這裡住的都是女孩子,他不太方便過來,就讓我先來看看你。”劉尚宮語氣溫和,見她掙扎着欲起身見禮,忙伸手扶住,“你身上有傷,快別動。”
紫芝復又側臥在牀上,用衣袖拭去眼中淚水,誠惶誠恐地說:“奴婢……奴婢多謝尚宮大人關懷。”
劉尚宮點了點頭,又說:“盛王殿下這次下令處罰你,實在是出於無奈,你心裡別怪他。”
“奴婢不敢。”紫芝心中驚惶,連忙出言解釋,稚嫩的嗓音都微微有些發顫,“奴婢雖年少無知,卻也明白事理,這次……若非有殿下庇護,奴婢早就沒命了。”
劉尚宮垂目凝視她良久,卻忽然笑了笑,說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生怕你一時想不開,非得讓我過來寬解寬解。當時我就說,那些小宮女們見了我,都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呢,況且我這人平日裡兇巴巴的,又不會說好聽的話,來了也沒用。殿下卻不聽,還說他只信得過我一個,好說歹說地把我給推了過來。可是你看看,現在我非但沒能把你勸好,只怕啊,反倒要把你給嚇出病來。”
紫芝先是一怔,隨即也抿嘴笑了笑。她能聽得出這位女官言語中的善意,於是便也不再滿心防備。深宮中卑微如她,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還能有人這樣和顏悅色地陪她說說話,終究是一件幸運的事。小姑娘揉了揉哭紅的眼睛,試探着說:“尚宮大人,您回去之後,請替我謝謝盛王殿下吧。”
“這我可不能答應你。”劉尚宮又是一笑,見這小女孩兒面露失望之色,才繼續道,“你若有什麼話,等身子好些時自己去跟他說,豈不是更好?”
紫芝雙頰一紅,神色卻露出淒涼之意,黯然道:“我傷成這樣,只怕是活不長了……”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些傻話?枉費殿下這樣看重你。”劉尚宮輕聲斥責,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時只覺得燙得如炭火一般,心中頗爲憐惜,於是好言安慰道,“我看出殿下有心護着你,就沒讓他們下重手。太醫也來看過了,說只是些皮肉傷,並沒損及筋骨和五臟,不礙事的。只是你這風寒來得太兇險,卻也不是什麼大病,養幾天也就好了。”
“真的?”紫芝似是不信,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劉尚宮。
“我何苦騙你?”劉尚宮抿脣一笑,溫和地說,“盛王殿下從來都不管別人的閒事,這次爲了你,可算是破例了。他還讓我轉告你,說等你把傷養好了,還想找你去一起下棋呢。”
紫芝低垂着眼瞼,含笑嘟囔道:“輸一次就要罰二十兩金子,我可再不敢玩了……”
劉尚宮打開旁邊几案上的木盒,從裡面拿出一碗湯藥來,對紫芝說:“這是太醫給你開的藥,現在還溫着呢,快喝了吧。”
紫芝撐着牀慢慢坐起,雙手卻仍是軟綿綿的,幾乎連藥碗都端不住。劉尚宮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把藥碗接過來,盛了一勺藥湯送至她脣邊。紫芝幾乎怔住了,勉強嚥下口中溫熱苦澀的藥汁,含淚道:“多謝尚宮大人……奴婢身份卑微,怎能讓您……讓您爲我做這些……”
劉尚宮微微一笑:“既然殿下讓我過來,你也就別再拿我當外人了。以後每天,我都會讓宮人把藥煎好給你送來,你別忘了要按時服下。”
紫芝再次含淚道謝,須臾,又怯生生地問:“尚宮大人,我闖了這麼大的禍,公主會不會把我攆回到掖庭局去?”
“太華公主不是性情嚴苛的人……”劉尚宮略一沉吟,提議道,“等你身子好些了,就主動去向太華公主賠罪,言辭懇切些。我想,公主是不會爲難你的。”
紫芝乖巧地點了點頭。待她將藥飲盡,劉尚宮便輕輕扶她躺下,又問:“我見你談吐不俗,想必也是出身詩禮人家的孩子吧?”
“奴婢是罪臣之女。”紫芝雙眸一黯,再度提起那段她最不願意回想的往事,“家父裴珩是進士出身,曾官拜從四品秘書少監,後來因罪被削去官職,流放西北。奴婢因是未嫁的女眷,便與姐姐一起沒入掖庭爲奴。”
“宦海沉浮,世事無常,也不過如此了。”劉尚宮輕聲嘆息,“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的,竟也是這般不容易……宮中處處都是危險,你以後做事千萬要小心些,可別再出這樣的差錯了。”
“是,奴婢記住了。”紫芝點頭答應着,見劉尚宮目光溫柔,又鼓起勇氣爲自己辯解,“尚宮大人,其實……那瓷枕真的不是我摔壞的。”
“我猜到了。”劉尚宮絲毫不覺得意外,語氣平靜地說,“只是你也應該明白,身居上位者往往沒有耐心去查什麼真相,他們只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實,找幾個可憐人來出氣罷了。就像那天在迴心院,被我殺死的那個宮女,其實是不小心替你頂了罪吧?”
“您……您還記得我?”紫芝大爲驚訝。
“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記性特別好。”劉尚宮微笑着說,“你來翠微殿沒多久,就頗受太華公主寵信,難免有幾個氣量狹窄的小人看你不順眼,背地裡給你使絆子。你若知道這人是誰,以後就自己多留些心,面子上卻還是要和和氣氣的,別讓人家看出端倪來。不是每次都能有盛王殿下這樣的好人來幫你,想要在宮裡好好活下去,凡事就都得靠自己。”
劉尚宮話音剛落,就聽見“吱呀”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落桑還未進屋,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不由蹙眉嚷道:“紫芝,你在屋裡弄的什麼勞什子?嗆死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紫芝連忙道歉,“是我喝的藥,味道太重了些……”
房內只點了一根蠟燭,光線頗爲昏暗。落桑隨手關上門,見牀前坐着一個陌生女子,心中頓覺不悅,厲聲斥道:“紫芝,你好大的膽子!未經公主同意,竟敢隨便帶生人到翠微殿來?等我明天回稟了公主,再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不懂規矩的丫頭!”
紫芝方欲解釋,卻見劉尚宮眼波一橫,側頭對落桑沉聲道:“放肆!如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你……”落桑方欲回嘴,待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時,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尚宮大人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劉尚宮冷冷一笑,也懶得理她,轉頭對紫芝和言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好生歇息吧,凡事都把心放寬些,別總是胡思亂想。改日若得空,我再過來看你。”
紫芝含笑點了點頭,誠摯道:“尚宮大人,謝謝你。”
“哦,對了。”劉尚宮才站起身來,又忽然想起一事,“殿下還讓我問問你,想吃些什麼好吃的,我好叫人給你送來。”
紫芝笑着想了想,一雙大眼睛都欣喜得亮了起來,甜甜地說:“我想吃慄粉糕,桂花糖蒸的那種。”
“這個容易。”劉尚宮點頭笑道,“你且安心等着,明天一早就給你送來。”
見劉尚宮要走,落桑存心要去巴結一番,忙膝行幾步搶着過去開門,諂笑道:“尚宮大人慢走,外面還下着雨呢,您當心腳下路滑。這夜也深了,您身邊可有宮人跟着麼?不如奴婢伺候您……”
劉尚宮卻恍若未聞,行經她身邊時,只冷漠地瞥了這奴顏婢膝的宮人一眼,目光中沒有絲毫波瀾。
目送着劉尚宮出門,落桑這纔敢站起身來,仔細撣了撣衣裾上的塵土,湊到紫芝牀前笑道:“紫芝妹妹,原來你還認識尚宮大人啊,怎麼不早說呢?”
紫芝默默地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妹妹。”落桑親熱地喚她,討好似的俯身拉住她的小手,彷彿二人之間從不曾有任何嫌隙,“下個月就是竇太后的忌辰,我聽說陛下要大赦一批宮女出宮。好妹妹,如今我也攢下不少錢了,正想去求尚宮大人,只可惜一直都沒尋到門路。好在妹妹你神通廣大,能和尚宮大人說得上話,能不能替我美言幾句……”
紫芝側身向內,厭煩地用被子矇住頭,依然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