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鎮是安西都護府的駐地,北枕天山,南臨大漠,與于闐、焉耆、疏勒並稱爲“安西四鎮”。高珺卿之父高仙芝現任安西副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與衆家眷就居住在龜茲鎮的府邸之中。高仙芝共有六個兒子,女兒卻只有這一個,故而家中長輩對高珺卿都十分寵愛。一見女兒回家,高珺卿的母親賀蘭氏也甚是歡喜,愛屋及烏之下,對紫芝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便也格外熱情。
紫芝生平第一次來到西域,儘管夏日炎炎,卻還是興致勃勃地每天拉着高珺卿陪她出去探奇訪勝、遊山玩水,日子過得甚是逍遙快活。然而,此時自由馳騁於大漠之上的她並不知道,就在這短短十幾日的時間裡,千里之外的那片土地已經風雲突變,熊熊戰火從白水迅速蔓延至鄯州城!
鄯州軍營,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的軍帳內。
這日一早,皇甫惟明便召集軍中各級將領,共同商議迎敵的對策,李琦與裴修亦被請了過去。半月前吐蕃軍夜襲白水,唐軍堅守之下雖不曾陷落城池,卻已遭受重創。見白水久攻不下,昨夜吐蕃軍又轉而攻擊河源。衆將領按品級分坐於兩側,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討着反攻策略,卻見一名唐軍斥候匆匆走進營帳,單膝跪地,向皇甫惟明稟告道:“將軍,據屬下探聽來的情報,吐蕃軍攻擊河源實乃佯攻,只待將軍調兵前去支援,便要率主力軍轉而向我們鄯州進攻啊!”
皇甫惟明神色一肅,問他:“消息屬實?”
斥候鄭重頷首道:“絕對屬實!”
皇甫惟明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目光落在軍帳中掛着的一幅地圖上,思慮良久才道:“河源乃是我隴右的軍事要塞,一旦落入吐蕃人手中,就相當於爲他們侵擾中原打開了一道方便之門,屆時我們將徹底陷入被動。吐蕃軍攻擊河源雖是佯攻,卻不可不防。諸將聽令,褚誗、薛延嗣,你們兩人率三千精兵前往河源,務必不能讓吐蕃人得逞!另外速速傳信至安人、振威、威戎、漠門、寧塞、積石、鎮西諸軍將領,即日起加強防禦,一旦看到烽火訊號,立即帶兵前往鄯州支援。”
“是!”幾位將領一齊抱拳領命。
“其餘將士暫且留守鄯州,隨時待命。”皇甫惟明頓了頓,又對李琦說,“盛王殿下,如今情況緊急,我鄯州又兵力有限,一旦吐蕃人轉而向鄯州進攻,必要時或許會徵調您手下的那五百禁軍,屆時還望殿下能夠配合。”
“這是自然。”李琦微笑着點了點頭,話鋒一轉,“不過,適才聽了諸位將軍對戰況的分析,我倒是有一點粗淺的看法,想說給皇甫將軍聽聽。”
“哦?”皇甫惟明頗有些意外,“殿下請講,末將洗耳恭聽。”
李琦向他禮貌地欠了欠身,道:“在長安時我亦曾跟隨先生讀過幾本兵書,知道那‘治兵如治水’的道理——銳者須避其鋒芒,如導疏河渠;弱者則塞其虛空,如修堰築堤。吐蕃軍素來兵強馬壯,我唐軍雖能力敵,卻不免損傷慘重,就像剛剛結束的白水之戰一樣。依小王愚見,吐蕃人既能‘聲東擊西’,我們何不趁勢給他來個‘圍魏救趙’?”
帳中諸位將領默默聽着,不置一詞。這些人大多是靠戰功起家,行軍打仗全憑經驗,很多人連大字都不識一個,更別提讀什麼兵書了。見這位從長安來的年輕皇子文縐縐地高談闊論,他們早就聽得不耐煩了,面上雖不敢表露什麼,心裡卻頗不以爲然。
皇甫惟明倒是一位精通兵書的儒將,聞言不禁大感興趣,道:“圍魏救趙?具體該怎麼做,還請殿下再詳細說一說吧。”
“河源與鄯州都要派兵防守,不過,若是能再遣一小隊人馬深入敵後突襲,直擊其要害,河源之圍便可不攻自破。”李琦起身走到地圖前,修長白皙的手指在圖上的城池間緩緩移動,“將軍不妨在吐蕃邊境的城池中選一處相對重要卻又薄弱的所在,我與裴郎將率領那五百禁軍趁夜潛入,出其不意,用火攻之法制造混亂,挫其士氣。隨後,將軍再派遣幾千精銳全力攻城,縱然不能一舉拿下,也可迫使吐蕃調回進攻河源的軍隊。”
皇甫惟明雙眼一亮:“火攻?”
李琦頷首道:“嗯,確切地說,是用火藥製造簡單的火器來攻城。”
皇甫惟明有些遲疑道:“這個末將倒是聽說過,只是……那火藥威力雖大,卻極難控制,道士煉丹時放入一點點硝石、硫黃都會引起爆炸,若是士兵們一不留神,很可能就會傷了自己人啊。”
“這個將軍就不必擔心了。”李琦微微一笑,指了指坐在身邊的裴修,“我和裴郎將從小就是玩這個長大的,雖說宮中的花木被我們不小心燒壞了不少,但也着實積攢了不少經驗。這次護送我前來隴右的禁軍都是裴郎將的親信部下,平時耳濡目染,對火藥也都多少有些瞭解,不會出事的。”
“好!”皇甫惟明大喜,立刻派人去準備硝石、硫黃等物製造火藥,目光在地圖上逡巡許久,終於定格在一個地方,“待火藥備好以後,就請殿下和裴郎將立即率禁軍出發,攻吐蕃洪濟城!”
.
夜幕時分,金柝聲在吐蕃洪濟城的城樓上響起。
幾個巡夜的士兵在城樓上來來回回地走着,面容肅穆,心裡卻在盤算着何時才能告假回家好生陪陪娘子。這些天來洪濟城周圍一直沒有什麼戰事,士兵們便也都不自覺地放鬆了警惕,並沒注意到黑暗中正有一隊唐軍悄悄靠近。
一個吐蕃士兵捂着嘴打了個哈欠,伸手一拍同伴的肩,懶洋洋地問:“真是又困又餓啊……哎,你身上帶了什麼吃的沒有?”
“不是剛吃過飯嗎?你怎麼又餓了?”同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半塊胡餅遞給他,“就剩這些了,趕緊吃吧。”
“嘿嘿,還是兄弟你最講義氣!”那吐蕃士兵抓起胡餅咬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拍着胸脯,“以後我若是發達了,肯定不會忘了你這個好兄弟的,到時候咱們一起立下戰功,讓贊普也封咱們當個大官做做!”
“就你?別做夢了。”同伴嗤之以鼻,毫不客氣地打擊他,“就你這副沒精打采的模樣,若是被將軍看見了,先拖下去打你五十軍棍!”
二人正隨意說笑着,忽見一道明晃晃的火焰從城樓下飛竄上來,距他們一丈之遙時砰的一聲爆炸開,呲呲地冒着嗆人的濃煙。那吐蕃士兵嚇得連手中的胡餅都扔了,拉着同伴的胳膊倉皇后退,顫聲叫喊道:“天啊,那……那是什麼?有鬼啊!”
“你傻啊?那是敵軍!敵軍!”同伴猛地反應過來,立刻甩開他的手,轉身向城樓之下飛奔而去,“快去稟報將軍!唐軍來了,唐軍來偷襲了!”
然而,不待他跑下城樓,便又有幾枚火球接連從下面飛躥上來,爆炸時威力巨大,竟直接炸飛了他的一條胳膊!
“啊——”無名小卒慘叫着倒下,意識渙散時,耳邊彷彿聽到了城下傳來的刺耳兵戈聲。
此時此刻,李琦正一身戎裝端坐於高大的戰馬之上,手執弓箭,將綁有火藥筒的羽箭點燃後向城樓上一支支地射去。這些火藥不僅僅是由硝石、硫黃、木炭等物製成,其中還添加了巴豆、砒.霜、狼毒、草烏頭、磺蠟、竹茹、麻茹、小油、桐油、瀝青等,不但殺傷力增強了幾倍,而且爆炸時還能放出毒煙。
“嘣——嘣——”燃燒的火藥筒在城樓上炸裂開來,宛如絢爛至極的煙花。
他仰首觀望着城樓上的混亂景象,眸中微露睥睨之色,一身精美的鎧甲在火焰下映射出令人眩目的凜凜寒光。
“第一次上戰場,真是熱血沸騰啊!”裴修也張開弓.弩不停地射箭,斯文俊秀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種征戰殺伐的霸氣,“咱們的火藥可不是一般的火藥,那些吐蕃蠻夷素來囂張,今天也讓他們瞧瞧我唐軍的厲害!”
城樓上的吐蕃士兵幾乎都被炸得血肉橫飛,然而混亂只持續了片刻,很快便有更多的士兵衝上城樓,張弓搭箭向城下的敵軍掃射。此時洪濟城中的守軍也已集結完畢,城門大開,一向以勇猛著稱的吐蕃軍正式出城迎戰。
“兄弟們,上!”李琦率先策馬馳向敵軍,一手執盾,一手將點燃的火藥筒直接向對方的將領擲去,“此番若能助皇甫將軍拿下洪濟城,回到長安以後,本王立即面見陛下替大家請功!”
“衝啊——”裴修與手下的五百禁軍也隨之衝上前去,紛紛向敵軍擲出火藥筒,剎那間戰場上爆炸聲迭起、喊殺聲震天。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些禁軍將士雖然個個武藝高強、以一當十,但畢竟人數太少,手中火藥的數量也有限,故而只適合奇襲而不宜打持久戰。好在皇甫惟明親自率領的大部隊人馬頃刻即至,李琦見援軍趕到,立刻傳令吩咐手下的衆將士撤退。
暮色深沉,星垂四野,裹挾着砂礫的勁風中,這片遼闊而陌生的土地氣象萬千。
李琦揚鞭策馬帶着衆人一路向東行去,時而回頭望向那漸漸遠去的洪濟城,料定此番唐軍必能解河源之困,心中豪情頓生。他自幼酷愛習武,平生最大的夢想便是能手執長刀縱橫沙場,金戈鐵馬,一世崢嶸,守護李家的大好河山。今日一戰,他雖然只是在皇甫惟明率領的千軍萬馬中起到一個輔助作用,卻也着實快意。
如此,方不負此生身爲男兒!
然而就在此時,夜空中驀地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隨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不好,要下雷暴了!”裴修仰頭看了看天色,一臉嚴肅地對衆人說,“趁着暴雨還沒下,咱們趕快找個地方避一避,大家身上都穿着鐵甲,被雷擊中的話可就得送命了。盛王殿下,要不你先把鎧甲脫下來吧?有我們在身邊護衛,不必擔心吐蕃人的追兵。”
“嗯。”李琦立即脫下鎧甲棄於路旁,舉目眺望四周地勢,不禁心生憂慮,“這一帶都是高原,一馬平川的,哪有什麼地方能夠躲避?”
裴修嘆了口氣,用鞭梢一指前方說:“我記得來時看到那邊有一處低谷,咱們現在只能先去那兒避一下了。”
“好。”李琦點了點頭,一揚馬鞭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轟隆隆——”又是一陣巨大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隨之噼裡啪啦地落下來,很快便打溼了他的衣裳。
“盛王殿下!裴郎將!”行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名禁軍侍衛疾步跑來,氣喘吁吁地稟報,“追兵……吐蕃人派追兵過來了!不過還好,人數不是很多,看上去大概只有四五百人的樣子……”
“什麼?”李琦一驚,下意識地去拿箭袋中的火藥筒,然而此時火藥皆已被雨水淋溼,完全失去了效力。
“只有四五百人而已,怕什麼?”裴修豪氣干雲地一勒戰馬,面上毫無懼色,“殿下,讓兄弟們護送着你先走,我和幾個校尉留下來斷後!”
李琦遽然色變,肅容道:“那怎麼行?就你們幾個人,怎麼打得過……”
“男子漢大丈夫,別婆婆媽媽的。”裴修故作輕鬆地一揮手,黑暗中也看不清敵軍追來的方向,只能通過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來辨識,“快走,一會兒就來不及了!”
李琦咬了咬牙,只得與一衆禁軍侍衛先行離開,不料才走了幾步,身後倏地飛來數百支利箭。他身上未穿鎧甲,一時又躲閃不及,右臂上便中了一箭。
大雨傾盆而下,一道道閃電將晦暗的夜空照得雪亮。
電閃雷鳴之中,吐蕃軍與唐軍開始了激烈的交戰,短兵相接,血肉橫飛,剎那間每一個戰士都變成了浴血的修羅。
“韓四,薛九,你們兩個趕快護送殿下離開!”裴修一邊與吐蕃人作戰,一邊喚來兩名最得力的部下,急急地吩咐着。
李琦一手握緊繮繩控制着戰馬,一手揮刀砍倒一名吐蕃士兵,聞聲立刻回頭道:“裴兄,我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今天定要與你一同戰鬥到底!”
“趕緊走!”裴修急得一跺腳,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咱們有這麼多人,不差你一個!”
李琦揮刀與敵軍拼殺,此時方纔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如此危急的情況下,他絕不可能丟下衆人獨自逃命。那,有悖於一個男人的尊嚴!就在此時,那個剛剛被他砍倒的吐蕃士兵掙扎着跪起身來,撿起戰刀,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砍斷了他胯.下戰馬的一條腿。
戰馬悲壯地嘶鳴一聲,倒地不起。
李琦亦從馬背上滾落,墜地之時,頃刻間便有數支長矛齊齊向他刺來。
格擋?躲閃?都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他幾近絕望之時,不遠處忽有一人騎快馬衝進混戰的士兵之中,手執長劍將幾個吐蕃士兵一一刺傷,然後俯身衝他伸出一隻手,嬌聲喝道:“來,上馬!”
聽聲音,那竟是一名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