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親密的愛侶並沒有注意到,一輛馬車從長街的另一側緩緩駛過,夜風吹起車簾時,馬車中的絕色麗人不經意地向外一瞥,眸中漾起一抹幽涼的微光。
那麗人不過雙十年華,面如滿月,鬢若濃雲,正是太子李亨最寵愛的良娣張嫣嫣。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她的目光始終定格在街對面的那一對璧人身上——他的娘子已經有了身孕呢,他一定很開心吧?開心到已經無暇顧及周圍的車水馬龍,此時此刻,這個正在爲他孕育新生命的女子,早已填滿了他眼前的整個世界。
他爲她撐傘,那百般呵護的樣子幾乎是要把她捧在手心。
張嫣嫣默默凝視着他們,一時間心中不禁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宮中那個遙遠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爲她撐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積水中狼狽不堪的她,微笑着說:“總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那樣親切悅耳的聲音,那樣溫暖而明亮、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時隔多年,記憶中的細節都已漸漸變得模糊,然而那種剎那間怦然心動的感覺,卻讓她畢生難忘。
那是她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
太子李亨安閒地坐在馬車內,見身邊的美人這一路上總是出神,便隨口問了一句:“嫣嫣,想什麼呢?”
幾片雪花隨風飄落在她姣好的面龐上,瞬間融化,那凜冽的寒意讓她立刻恢復清醒。
“哦,沒什麼。”張嫣嫣迅速收斂起心神,側首看向夫君時,脣邊驀地綻出一個極撩人的嫵媚笑容,“妾只是有些擔心,自己這幾年來始終不得太子妃歡心,今日卻跟隨殿下一起去景龍觀見韋尚書,會不會有些不妥?韋尚書與太子妃兄妹情深,若是見殿下疏遠正妃而偏寵側室,難免心中不忿,只怕會壞了殿下的大事啊……”
這韋尚書即是太子妃韋珍之兄韋堅,原任江淮租庸轉運使,掌握財政大權,十分受皇帝寵信,上個月卻被右相李林甫舉薦爲刑部尚書,明升暗降,財政方面多個有實權的職務皆被解除。韋堅驟然失勢,心中對李林甫自然是恨之入骨,一時卻又無計可施,於是便借上元節賞燈的機會邀太子在景龍觀私下相見,希望能一起商議出個對策來。
李亨微笑着攬住美人纖腰,道:“嫣嫣,你不但是孤最寵愛的良娣,還是孤最得力的謀士、最信任的賢內助,任何難以抉擇的事孤都會與你一起商量。太子妃不喜歡你,那是她沒有容人的胸襟。你放心,韋尚書乃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員,定然不會像一個婦人一樣沒有見識的。”
“最寵愛的良娣?”張嫣嫣俏皮地嘟起了嘴,故意嗔道,“哼,殿下就會說好聽的話來哄我!自從杜萱妹妹入了府,殿下最寵愛的可就是她了呢!”
“杜良娣的確是個可人兒,但與你相比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李亨低頭在她嬌豔的櫻脣上親了一下,躊躇滿志,“等孤登基爲帝,就立你爲皇后,至於太子妃和杜良娣麼……呵呵,就連給我的嫣嫣提鞋都不配!”
皇后……他,居然能給她這樣的承諾麼?
張嫣嫣頓時喜得雙眼一亮,顫聲問:“殿下……殿下此話當真?”
李亨卻是哈哈一笑,雲淡風輕地說:“和你開個玩笑而已。父皇春秋鼎盛,若是咱們現在就急着計議起他百年之後的事,那可就是對君父的大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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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看了一會兒花燈,紫芝便隨着夫君和兄弟一起去景龍觀爲腹中的孩子祈福。景龍觀位於皇城之東的崇仁坊,緊鄰着裴家舊宅,紫芝小時候就常隨母親到觀中聽道人講授《道德經》,對這裡十分熟悉。李琦與她一起坐在馬車內,一路上邊聊邊欣賞窗外迷人的夜景,行至景龍觀的後牆外時,忽見一對年輕男女並肩走在前面,二人手挽着手共撐一把傘,姿態甚是親密。
“咦?那不是阿芊麼?”紫芝探出頭去向外張望着,一臉驚訝,“她怎麼和一個男子走在一起,該不會是她的情郎吧?”
她眼珠一轉,一時促狹心起便吩咐車伕停車,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到那二人身後,在阿芊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啊——”阿芊嚇得低呼一聲,轉身一看,更是慌得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裴娘子……殿下……你們、你們怎麼也在這裡啊?”
紫芝撲哧一笑:“你慌什麼?我們又不能吃了你。”
“我……”阿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聲音越來越低,“其實……其實今天不該是奴婢輪休,奴婢是偷偷溜出來玩的,所以才怕殿下和裴娘子責怪……奴婢一會兒就回去,絕不會誤了府中的差事……”
紫芝卻也不惱,只是笑眯眯地和她開玩笑道:“你這丫頭也太老實,你不說,我怎麼記得住今天是誰當值?你這一說,反而被我抓到把柄了,回去之後不罰你都不行呢。郎君,你說是不是?”
“別問我,我可什麼都不知道。”李琦笑着擺了擺手,又對阿芊和言道,“你回去的時候小心一些,別被馬總管發現就行了。他那個人是個死腦筋,知道了非得罵你一頓不可,上元節一年就這麼一次,可不能因爲這點小事影響心情。”
阿芊感激地點點頭:“是,奴婢知道了。”
紫芝打量着阿芊身邊的那個年輕男子,只見他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目端正,身形矯健,身上的衣着雖普通,可眉宇間卻自有一種不凡的氣質,當真是個能令女孩子一見傾心的好男兒。紫芝看了也覺得這人不錯,於是問她:“阿芊,這一位又是誰啊?”
阿芊隨口扯謊道:“是……是我表哥。”
“表哥?”紫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伸手一戳她的額頭,“少騙人了,你這個小丫頭還想瞞我多久啊?”
李琦打量那年輕男子幾眼,微微笑道:“這個人我認得,是咱們府中外院的侍衛,名字應該是叫孟琨吧?”
孟琨驚訝不已:“殿下居然知道屬下的名字?”
“我記性好,見過的人一般都不會忘。”李琦對他友善地一笑,拉着紫芝的手準備返回馬車上,“好了,今天對你們的盤問就到此爲止,你們繼續去逛吧。阿芊是個好姑娘,孟琨,你可千萬不許欺負她。”
阿芊與孟琨含笑應了一聲,便手挽着手繼續向前走去。紫芝方欲登車,卻見不遠處有一個魁梧的人影悄然閃入景龍觀的後門,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她仔細一想,不禁驚詫道:“咦?那人不是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將軍麼?他們這些征戰沙場的大將軍,也會到道觀裡來祈求神明保佑麼?”
“皇甫惟明?”李琦神情一肅,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時,卻見道觀小小的後門已經再度關閉,於是忙問,“紫芝,你可看真切了?”
“嗯,我在鄯州軍營時見過皇甫將軍,所以應該不會認錯。”紫芝篤定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卻又忽然有些猶疑起來,“可是,皇甫將軍不是應該在隴右帶兵麼,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或許是我看錯了吧……”
“未必。”李琦卻輕輕搖了搖頭,對她解釋道,“皇甫惟明奉旨回朝獻捷,前幾日剛剛返回長安。”
一位鎮守邊關的統兵大將,到道觀中來祈求神明庇佑並不算是什麼稀罕事,只不過他放着大門不走,偏偏要從這僻靜的後門悄悄潛入,這樣的舉動就有些耐人尋味了。李琦心中疑雲頓生,只可惜今日出門並沒帶侍從隨行,一時也無法派人將消息傳遞給李林甫父子,正自思量間,卻見裴延之從後面的馬車上敏捷地跳了下來,於是忙招手喚他:“二郎,來,你去幫我辦一件事。”
裴延之立刻上前一抱拳,道:“但請姐夫吩咐。”
李琦取出自己隨身的金制魚符遞給他,道:“從這裡往南走就是平康坊,平康坊第四曲的第一座宅子就是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你拿着這魚符去李相家中找二公子李岫,讓他即刻派幾個可靠的人到景龍觀來。路程不遠,你快去快回。”
“是。”少年鄭重地一點頭,轉身消失在長安城上元之夜繁華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