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平康坊宋君平的宅邸中,一場熱鬧的婚禮正在進行。
“小寒姐,你看我對你多好,爲了幫你和大師兄捧場,都沒去陪宗之哥哥看花燈呢!”蕭景雲笑嘻嘻地拉着師姐施映寒的手,將她引至新郎宋君平身邊,“大師兄,這麼漂亮的新娘子以後就是你的了,你高不高興?”
宋君平微笑着點點頭:“嗯,當然高興。”
因爲平日裡做的都是刀口舐血的殺手生意,爲防止有意外發生,他在婚禮上只請了蕭逸峰、蕭景雲兄妹這兩位客人。大家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時說說笑笑毫無顧忌,氣氛自然十分活躍。然而,看着面前這位自幼熟識、嫺靜美麗的新娘,宋君平心中竟忽然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小寒名義上是師父蕭縝最喜愛的女弟子,實際上卻是師父的私生女,他遵從師命娶了她,以後就可以繼承師父的一大筆產業,成爲“青蔓”名副其實的主人。可是,自己真的愛她嗎?爲何在這樣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夜,他心裡卻並不覺得有多歡喜?
燭影搖紅中,宋君平想起了自己這一生中的無數個片段。
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他在家鄉桃花塢邂逅了那個明麗爽朗的少女阿澈,刻骨銘心的初戀,卻在她毅然走進宮門的那一刻徹底終結;在長安城中苦心經營“青蔓”的這幾年,那個如出水芙蓉般清純秀美的容兒姑娘漸漸走進他的心,只可惜彼此已然走上殊途,終是情深緣淺……如今,阿澈已是手握六宮大權的華妃娘娘,容兒也離開了倚玉樓嫁給壽王,各自都有了一個幸福美滿的歸宿。
那他呢,是不是也應該徹底忘卻那一段段無疾而終的隱秘戀情?
“大師兄,你又發什麼呆?”蕭逸峰端着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麪從門外走了進來,放在桌上,含笑招呼着新郎新娘,“來來來,快吃!這可是我親手煮出來的麪條,保證汁鮮味濃,好吃的不得了,味道堪稱天下一絕啊!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趕快讓我爹抱上外孫,哈哈……”
施映寒嬌羞地一笑,頓足嗔道:“什麼外孫啊?你再胡說,我可就惱了!”
今晚的她格外美麗,一襲華麗的大袖連裳釵鈿禮衣將她襯托得無比典雅,再不似往日那般青澀靦腆的小師妹模樣。
“哈哈,小寒姐害羞了!”蕭景雲俏皮地衝她扮了個鬼臉,隨即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搶先吃了一大口被蕭逸峰吹得天花亂墜的麪條,一嘗之下卻不禁蹙起了眉,嗆得連連咳嗽,“哥,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好吃啊?”
見她這般狼狽模樣,衆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宋君平也被她逗得笑了,然後輕輕牽起新婚妻子的纖纖玉手,四目相對時,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種溫暖而安定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間,某個寧靜素潔的身影在他腦海中飛掠而過,一閃即逝,然而他並不知道,此時那人正從自家緊閉的黑漆大門外盈盈走過,一襲素白的衣裙纖塵不染,純美一如當年。
行經宋君平的宅前時,劉國容不禁放緩腳步向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投以一瞥,看到門前貼着大紅喜字,便知他是在今晚娶親了。在壽王身邊的時日已經不短了,陪他去城外給伯父寧王守陵,又陪他回到長安度過一個個風花雪月的日子,這兩年來他待她的確很好,好到讓她幾乎忘了自己曾是一個刀口舐血的殺手、一個任人欺凌的青樓女子。
可是,當她知道自己曾經的心上人已經娶妻時,心裡還是會有一絲黯然的吧?
李瑁撐着傘與她並肩而行,察覺到身邊之人的異狀,便關切地問:“容兒,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劉國容竭力泯去心中異樣的情緒,側首對他微笑時,清澈的美目中第一次盈滿了毫不掩飾的柔情,“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在上元之夜出來看花燈呢。容兒自幼被父母所棄,淪落風塵,半生孤苦無依,不想竟有幸尋得殿下這樣的良人,對我如此關愛……能夠陪伴殿下左右,容兒真的非常開心,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溫馨幸福的時光……”
她字字真心,李瑁聽了也不禁觸動了心底的柔情。
“傻丫頭。”他含笑嘆息一聲,目光深情,“我說過要一輩子對你好,就一定能做到。人生有那麼多的不如意,而我們都不必再獨自面對,這樣多好……”
“是啊,這樣多好。”劉國容低眉一笑,忽然轉身輕輕環抱住他的腰,將臉依戀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低聲呢喃,“十八郎,謝謝你……”
那樣溫柔的聲音,就好像是記憶中那個必須遺忘的故人一樣。
李瑁身子一震,一隻手繼續撐傘,另一隻手緩緩擡起將她溫柔地摟在懷中。彼此心裡都明白,那句“謝謝你”並非是出於客氣,而是因爲珍惜。既然如此,那就相擁在一起彼此取暖吧,哪怕整個世界都被冰雪覆蓋,至少還有你在我身邊……
一片片鵝毛般的雪花在暗夜裡靜靜落下,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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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芊悄悄溜回盛王府的內宅時,一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狂跳。
夜已深,府中的僕婢下人大多都已歇息,庭院中寂寂無人,唯有幾隻鳥雀時不時地從樹叢中驟然飛起,影影綽綽猶如鬼魅,把她嚇了一跳。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好在不曾被總管馬紹嵇逮個正着,離朗風軒的月洞門還有十幾丈遠時,卻見一個青衣小丫鬟從裡面匆匆走出,手中提着一盞琉璃燈,在靜謐的雪夜裡閃着忽明忽暗的光。
“咦?這不是吳娘子閣中的寶珠麼?”阿芊遠遠地認出那人,不禁暗自嘟囔一句,“都這麼晚了,她來這裡做什麼?”
不過,她對此卻並沒在意。自從府中姬妾被逐一送回孃家之後,許多從前服侍她們的婢女便都閒了下來,時常去別處找要好的姊妹說笑談天,趁盛王和裴孺人不在,有人到朗風軒來消磨時光倒也不稀奇。而且,她今天實在是太開心了,本以爲外出私會情郎是莫大的罪過,可自家主人非但沒有責罰她,反而還和顏悅色地與她聊了好一會兒。看殿下那樣和善的態度,只怕自己尋個合適的機會求一求他,這婚事就能準了呢……
想到這裡,第一次嚐到戀愛滋味的小姑娘不禁甜甜地笑了。
阿芊走到西廂輕輕推開自己臥房的門,向同住一室的侍女打招呼道:“白芷姐姐,我回來了。”
白芷正獨自坐在妝臺前,低着頭不知擺弄着什麼東西,一見有人進來,忙將面前的妝奩啪的一聲蓋上,滿面堆笑道:“阿芊,是你啊。一會兒殿下和裴娘子回來,我就得趕緊過去伺候了,還得勞煩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臉用的熱水。”
阿芊忙點頭道:“姐姐放心,這些事不一向都是由我來做的麼?”
白芷平素在主人面前溫柔乖巧,與侍女們相處時卻十分爭強好勝,處處都想壓別人一頭,只因她是裴孺人孃家的舊人,故而朗風軒中無人敢得罪她。阿芊雖十分受主人寵信,與她同住一室卻也要多賠着幾分小心,每每被她驅使做些瑣事也不敢有怨言,今天聽她說話這樣客氣,卻是第一次。
阿芊偷偷瞟了一眼那剛剛被合上的妝奩,心中疑雲頓生。
她今日這般古怪,該不會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