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清晨時才一出門衣衫就被寒風打透。
紫芝身着一襲簇新的道袍,素衣玉冠,幽韻自成,整個人愈發顯得清麗絕俗,恍如墜入凡塵的姑射仙子。皇帝的旨意很快便從宮中傳來:裴孺人以下犯上雖是大罪,但念其主動請罪,態度懇切,故而從輕發落,將其廢爲庶人遣往城外白鶴觀修道,靜心思過。紫芝待下一向寬厚,朗風軒的侍女們都很捨不得她,臨行的這一天,大家一直把她送至王府的角門外方纔回去。
阿芊素來與她最爲要好,待衆人離去後,仍拉着她的手依依不捨地說:“裴娘子,你和殿下感情那麼好,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讓奴婢陪你一起去白鶴觀吧,也好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那怎麼行?”紫芝柔聲打斷她的話,語氣卻不容置疑,“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從當年太華公主回宮後,那月輪峰上的白鶴觀就一直無人居住,如今早已荒廢。阿芊,你正值大好年華,怎能與我一起在那種荒僻之地虛度青春?”
白鶴觀雖是當年太華公主出宮修行時所住,但時隔多年,當初幽雅舒適的房舍早已佈滿塵埃,再不復往昔全盛時的模樣。否則,皇帝也不會允許一個被廢的孺人去那裡清修。想到這裡,阿芊更是覺得心酸不已,急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脫口道:“就是因爲那裡太過荒蕪偏僻,才需要有人照顧你啊!再說了,裴娘子你做的飯又不好吃,總得帶個人過去替你燒飯做菜吧?”
紫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放心,小武哥哥會隨我同去的。他烹飪的手藝很好,一向最合我的胃口。”
武寧澤已備好馬車站在角門外,聞言便遠遠地對阿芊一笑,示意她放心。
阿芊卻仍是放心不下,揉着泛紅的眼睛道:“可是,一到夜裡山上就會很黑,我擔心裴娘子會害怕……”
“好了,又不是生離死別,幹嘛這麼悲悲切切的?”紫芝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故作輕鬆地微笑,“你就安心留在這裡,替我照顧玉郎和盛王殿下。你和孟侍衛的事殿下也是知道的,我已經和他商量過了,只要你們定好了成親的日子,他便會送你一份不薄的嫁妝,風風光光地送你出嫁。你若當真隨我去了白鶴觀,你家郎君豈不是要怪我誤了你們的好姻緣?”
阿芊一聽幾乎怔住了,一時間又是驚喜又是感激,顫聲道:“裴娘子,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我都不知該怎麼報答你……”
一語未罷,便再度熱淚盈眶。
“當年我被刺客所傷,在風泉山莊昏迷了兩天兩夜,醒來後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你,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紫芝用手替她擦了擦眼淚,語氣溫柔,“傻丫頭,不要再爲我難過了,快回去吧。”
“裴娘子……”阿芊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回頭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盛王,心知不該再打擾這一對愛侶話別,於是只得施了一禮默默退下。
因罪被廢的妃妾自然沒有資格再走正門,紫芝今日只能從角門出府,雖比往日少了些威儀體面,卻也能借此圖個清靜,不會有人來打擾她與愛人最後的告別。李琦走過來幫她提着包袱,見她只帶了幾件隨身的衣物,便知她是不願以廢妃之身再起事端,於是道:“東西少帶一點也沒關係,一會兒我再替你收拾收拾,叫人悄悄給你送到白鶴觀去。侍衛還是要從我這裡派去幾個的,名義上是監視看管,實則是保護你的安全。我已經吩咐過了,任何人都不得限制你的自由,上山後一切都聽憑你調遣。”
紫芝卻恍若未聞,只是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眼瞼,輕聲問:“你眼睛裡都是血絲呢,昨晚沒睡好麼?”
李琦一指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不也是一樣?”
“你不用擔心我。松風樓日進斗金,以後我還能短了自己的吃穿用度不成?”依舊是故作輕鬆的語氣,紫芝卻忽覺鼻翼一酸,於是忙輕輕抿了抿脣,竭力剋制着心中情緒,低眉淺淺一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都說這世間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可是,我的良人卻從不曾辜負我,一直對我這麼好,全心全意地疼愛我、信任我……二十一郎,我這就要走了,只要你一直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李琦展臂輕輕抱了她一下,頷首微笑:“別忘了給我寫信。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帶着玉郎過去看你。”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清晨草葉上晶瑩的露水,而那笑容中卻分明掠過一絲憂傷的暖意,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紫芝靜靜凝視着他,剎那間千般往事齊齊涌上心頭,青澀甜蜜的、浪漫溫馨的、相知相惜的、生死與共的……相遇,相知,相愛,分離。那一個個怦然心動的瞬間,彷彿有清風乍然拂過一池春水,激起層層清漪。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決絕的女子,隔着咫尺之遙,看着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美容顏,眸中的眷戀一覽無遺。
終究還是捨不得,放不下。
紫芝有些苦澀地低頭一笑,見四周並沒有外人,忽然踮起腳尖在他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那是最後的告別之吻。然而,當她脣間清新溫暖的氣息吹拂在臉上時,李琦卻驀地想起十七歲生日的那個清晨,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宮女半哄半騙地吻了他,然後撒腿就跑——那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多年以後,他依然記得當初那一刻心中的驚喜與悸動。他愛她,就像是中了蠱毒一般無法解脫。
廢爲庶人又如何?分隔兩地又如何?他心中所愛,永遠都只有她一個。
“紫芝,等我接你回來。”他再度攬她入懷,字字深情,“山中清冷,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事隨時派人來找我,不要自己一個人硬撐着。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棄你。相信我,離別只是暫時的,咱們來日方長。”
紫芝將頭靠在他胸前,只輕輕“嗯”了一聲,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他給予的暖意,她永遠都無法拒絕。直到此時,她依然無比眷戀他的懷抱,哪怕自己現在就死去,也想讓時光永遠定格在這一刻。然而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已經到了該放手離開的時候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步步登上馬車的,只是下意識地往前走,淚流滿面,卻始終堅持着不再回頭。
馬車中還放着一隻二尺多長的小箱子,裡面裝着她心愛的布娃娃、以及這些年來他送給她的所有小禮物。往事歷歷在目,那些承載着歡笑與淚水的點滴片段,如今想來無一不是彌足珍貴。行至長街的轉角處時,紫芝終於忍不住掀開車簾,含淚回首,深深望了一眼那個曾讓她感到無比幸福的家。
那人依然站在門前目送着她,身影孤清,似一隻渡盡寒塘的孤鶴。
馬紹嵇拿着一件貂裘過來給盛王披上,好言勸道:“殿下別太傷感了,還是先回去吧。這兒風大,吹得久了容易受風寒。”
李琦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向站在一旁的阿芊招了招手,示意她隨自己一同回去,走了幾步又對馬紹嵇道:“王妃的母親不是已經來了麼,想必也看到她女兒與何太醫是怎樣一種情形了吧?你去替我擬一封休書,交給她們,就說杜氏既然心中已另有所屬,我便放她自由,以後任其婚嫁。杜氏若肯乖乖走人也就罷了,若不肯,當初白芷給紫芝下藥的那件事我可得跟她好好清算一下。”
馬紹嵇有些遲疑道:“殿下,王妃昨晚纔剛剛醒來,身子還很虛弱,只怕現在還不能動身回孃家啊……”
李琦停下腳步冷冷瞥他一眼,目光凌厲如電。
馬紹嵇心中一凜,連忙應道:“是,臣這就去辦。”
阿芊一路隨侍在盛王身後,幾番欲言又止,待馬紹嵇走遠,才終於鼓足勇氣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李琦並未看她,只是問:“怎麼?”
“殿下,有件事奴婢一直沒敢跟您說……”阿芊急趨幾步在他身側跪下,咬了咬牙,終於把深藏於心的那個秘密說了出來,“去年上元,奴婢夜裡回府時,曾見吳娘子的侍女寶珠私下到朗風軒來,白芷藏在妝奩中的那包藥粉,好像就是她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