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盛王的臥房內卻仍是一片寂靜。
“這都什麼時辰了,殿下怎麼還不喚我們進去伺候?”幾個侍女湊在門前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敢擅自進去看看,“殿下還沒睡醒麼?今天可是大朝會的日子,誤了時辰怕是會被陛下責罰的。”
“是啊,你說偏偏馬總管又告假回家去了。唉,這可怎麼辦啊?”
“要不……咱們進去看看?”
“我可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最不喜歡睡覺時被人打擾了,若是惹得他不悅,到時候倒黴的可就是咱們了。”
“那怎麼辦?倘若真誤了大朝會,陛下怪罪下來,殿下豈不是要責怪我們沒及時叫醒他?到時候啊,只怕倒黴的還是我們。”
“要不還是讓阿五去吧?殿下一向待她親近,就算心中不快,也不會把她怎麼樣的。”
“是啊是啊……阿五,還是你去吧。”
衆侍女皆向後退開幾步,用一種十分熱切的目光齊齊注視着阿五。
“我?”阿五有些驚訝地指着自己,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那……好吧。”
侍女們都鬆了一口氣。阿五一入王府就深受盛王寵信,她們這些年長又有資歷的侍女難免心中嫉妒,可是沒辦法,誰讓人家生了那麼一副酷似裴娘子的好容貌呢?見衆人都把這棘手的差事推給自己,阿五面上不情不願,實際上卻是正中下懷。她正想進去看看他怎麼樣了呢,於是輕手輕腳地推門走進臥房,像貓兒一般悄無聲息地溜到主人的牀帳前,掀開帳幔,探頭向裡面瞧了一眼。
他依然躺在牀上闔目沉睡,眉目靜好,臉色卻異乎尋常地憔悴蒼白,彷彿是哪裡不舒服。牀幃間有一縷淡淡的幽香瀰漫,夾雜着那隻屬於他的強烈男子氣息,這樣近的距離,忽然讓小姑娘覺得有些臉紅心熱。
阿五有些忐忑地在他牀前蹲下,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他並沒有被她喚醒,只是那濃黑的睫毛微微閃動了一下。
阿五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見他並未立刻醒來,心中竟有一種小小的竊喜,於是又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指尖觸到他溫暖的肌膚時,一顆心都快要幸福得融化了。她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孩兒,心裡裝着一個人的時候,自己就卑微得低到了塵埃裡,更何況眼前的男子是如此高貴完美,讓她不禁自慚形穢。
李琦仍在半夢半醒間,忽然一把抓住她伸過來的手,閉着眼睛喃喃輕喚:“紫芝……”
阿五身子一顫,幾乎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
在盛王府的這段時日,她早已聽說了“紫芝”這個名字,知道那人是盛王從前最寵愛的孺人、小公子玉郎的母親,而自己之所以如此受他青睞,正是因爲容貌與那人有幾分相似。若非如此,只怕高高在上的他都不會多看自己一眼吧?每每想到此處,少女的心都會覺得酸酸的不是滋味,然而此時,她還是彎彎手指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因爲她害怕以後再也沒有這樣與他肌膚相觸的機會。
李琦睜開眼睛,對從帳幔外探進頭來的女孩兒微微一笑:“阿五,是你啊?”
“是。”阿五忙恭聲答應,低首時,竭力將心中微瀾悄然泯去,“奴婢來喚殿下起牀,今天是大朝會的日子,不能耽擱了。”
李琦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不着痕跡地放開她汗津津的小手,忽然笑問道:“很熱麼?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阿五立刻惶然跪下,紅着臉道:“奴婢該死……奴婢弄髒殿下的手了。”
李琦微微一笑並不介意,和言道:“你來得正好,叫人去宮中替我告個假。”
阿五答應一聲,見他面色蒼白似帶病容,略一躊躇,還是試探着問道:“殿下……身子不舒服嗎?”
“嗯。”李琦點了點頭,聲音微微有些低啞,“可能是昨晚有些着涼吧,現在渾身不舒服,就是想睡覺。”
“那奴婢先去給您請太醫……殿下,您要不要先喝點水,或者吃點東西?”阿五又是擔心又是着急,在他身邊手忙腳亂地忙碌一陣,說話都險些忘了上下尊卑,“殿下既然不舒服,剛纔怎麼不早些喚奴婢進來呢?”
“我喚了。”李琦對她虛弱地一笑,“可能是聲音太小了吧,你們都沒聽到。”
阿五似是一怔,隨即到門外叫了兩個內侍去宮中和太醫署傳信,然後又回來守在他牀前,再也不想離開半步。她有些訝異地發現,原來一向驕傲強勢的他竟也會流露出病中的軟弱。他比她年長十歲有餘,在她眼中一直是一個成熟而不可侵犯的存在,然而此時躺在病榻之上,卻像是一個在黑暗中孤獨無助的孩子。阿五靜靜凝視着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彷彿被什麼輕輕捏了一下,待太醫來診過脈開了藥方,便煎好了藥一勺一勺地小心喂他服下。
他的五官深邃明朗,儘管略帶病容,但那俊美如玉的臉龐還是讓她難以移開目光。
他服了藥便又沉沉睡去。阿五替他仔細掖好被子,見房中沒有別人,竟大着膽子把他的手輕輕握在手心。他的手很漂亮,十指白皙而修長,光潔如貝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隱隱泛出潤澤的光。阿五癡癡地看着,忽然低頭在他指尖留下一個淺淺的吻。他肌膚的溫度,剎那間溫暖了她心底最荒蕪的地方。
雖說只是着涼受了風寒,但他的病勢卻來得極爲兇險,晚上又突然發起高燒,太醫來看過後也覺得有些棘手。阿五連夜守在他身邊照料,不停地用酒替他擦拭身體來降溫,幾乎不休不眠,幾天下來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見她這般不辭辛勞,其他侍女倒也樂得清閒,索性將侍疾之事全都交給她去做。阿五卻是心甘情願,與他相處的每一刻,對於她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時光。
李琦身體一向強健,休息幾日便覺好了許多,這日午睡醒來,見阿五仍在自己身邊忙前忙後,不禁關切道:“阿五,你不去休息一下嗎?我看這幾天一直都是你在這兒,肯定累壞了吧?”
阿五扶他坐起身來,抿嘴笑道:“奴婢願意在殿下身邊伺候,一點都不累。”
李琦對她溫和地一笑:“若是不累,就陪我說說話。”
“嗯,好啊!”阿五就勢在牀邊蹲了下來,以手托腮,仰起小臉兒看着他,脣角不自覺地彎成了美好的弧度。
李琦指了指一旁的白檀香木繩牀和月牙凳,道:“你隨便找個地方坐吧。我可要跟你聊很久呢,小心一會兒蹲得腿都麻了。”
阿五卻搖頭,擡起頭來對他俏皮地一笑:“不,奴婢想離殿下近一些。”
李琦也拿她沒辦法,笑了笑問道:“對了,這幾天可有孟琨他們的飛鴿傳書?”
“有啊,奴婢都替殿下收着呢。”阿五忙去窗下的書案上取來幾個傳信的細竹筒,見旁邊擺着一個小小的白玉貔貅鎮紙,煞是精巧可愛,忍不住拿起來對着陽光仔細瞧了瞧,許久都捨不得放下。
李琦見她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不禁笑道:“喜歡嗎?給你留着玩吧。”
阿五有些受寵若驚,慌忙放下鎮紙擺手道:“不,奴婢不要……”
李琦接過她遞來的細竹筒,笑道:“喜歡就拿着吧,算是你這些天辛苦做事的獎賞。”
“殿下,您對奴婢真好……”小姑娘竟忽然紅了眼眶,聲音也有些哽咽起來,“奴婢從小就沒人疼,阿爹不要我,阿孃也離開我了……這世上只有殿下對阿五最好,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賞給我……”
“既然覺得我對你好,那就不要哭了。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哭了可就不好看了。”李琦微笑着安慰她,又問,“對了,你還記得你爹爹叫什麼名字麼?我可以派人去官府幫你查一查戶籍,或許能找到他。”
“不記得了。”阿五黯然搖頭,說話間似有一抹辛酸閃過她晶瑩的眸子,“阿孃生前是對我說起過,可是那時候我還太小,什麼都不懂,只記得她說阿爹好像做過什麼官,後來又獲了罪……阿五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親人生活在一起,可惜永遠無法實現了……”
李琦又安慰她幾句,一邊說話一邊打開竹筒看裡面的信,起初還言笑晏晏,看到最後一封信時,神色卻是陡然一變。
阿五察覺有異,忙問道:“殿下,怎麼了?”
“海賊少主吳子楠?紫芝被他抓走了……怎麼會?”李琦喃喃自語,不顧自己還在病中,當即披衣起身,“阿五,叫人去給我備馬!”
“殿下!”阿五一驚,連忙上前阻攔,“殿下要去哪裡?您現在剛剛好了一些,若是出去吹了風,病勢加重了可怎麼辦呢……”
李琦卻不理會她,穿戴整齊後拿起佩劍徑自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