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寧澤將目光越過衆人,對李琦微微一笑:“殿下,我能與您單獨說幾句話嗎?”
李琦點了點頭走出房門,問他:“你可想好了,真的願意爲紫芝犧牲這麼多?”
“是。”武寧澤與他在庭院中並肩而行,聲音非常平靜,“一直以來,我都想爲裴娘子做些什麼,可惜我只是一個內臣,什麼都幫不到她。如今看着她這個樣子,我心裡真的很難受,倘若犧牲一隻眼睛就可以治好她,我真的心甘情願。反正在這世上我已了無牽掛,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李琦似乎很是猶豫,想了想嘆息道:“紫芝與你相識多年,一直視你爲至親兄長,若是知道你爲她犧牲這麼多,她會很傷心的。”
武寧澤道:“那就請殿下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永遠不要讓她知道。”
李琦猜到他是想事成之後離開長安,終生不與紫芝再見,沉默半晌,方纔開口問他:“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武寧澤止步向他鄭重一揖,道:“若是殿下能賜臣自由之身,臣願回到故里開一家小小的書館,傳道授業,著書立言,也不枉活此一生。”
“生有七尺之形,死爲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李琦輕輕頷首,看向他時目光真誠而感激,“這樣的生活或許真的更適合你一些,以後我每年都會拿出自己的一半俸祿,算是爲你著書辦學盡一份綿薄之力。日後若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請儘管開口,我先替紫芝向你說一聲‘謝謝’了。”
說罷一斂袍袖,亦拱手向他深深一揖。
“殿下切莫如此!”武寧澤忙側身避開,伸手去扶他,“殿下不必言謝。只希望殿下能一生一世好好待她,讓她幸福。”
李琦鄭重頷首:“放心,我一定會的。”
待衆人散去後,武寧澤悄然走進紫芝的臥房,靜立牀前,滿心眷戀地最後看她一眼。李琦自然沒有跟進去,站在廊下等待時,忽然想起那年杜若在武寧澤房中搜出的紫芝小像,畫中的女孩兒嬌憨可愛,栩栩如生,作畫之人所傾注的深情顯而易見……從深宮到王府,從王府到白鶴觀,這個溫文儒雅的宦官一直在她身後幾步之遙默默守護着,不曾靠近,也從未遠離。究竟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默默付出這麼多?
生平第一次,他內心深處對一位內臣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紫芝猶在昏睡之中,渾然不知即將面臨的永別,容顏靜好,宛如嬰孩。武寧澤垂目凝視她許久,脣邊漸漸化開一抹溫柔笑意,伸手輕輕撫了撫她散在枕邊的烏髮,又幫她仔細掖好被子,然後轉身默默離去。燦爛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她恬靜的睡顏上映出柔美的光暈。依稀想起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悠然立於迴心院的小窗之下,看那粉衫鬟髻的小宮女從滿園鳥語花香中走來,身姿輕盈,笑靨如花,仰起小臉兒甜甜地喚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裡最美的記憶。
武寧澤微微一笑,也不知怎麼,心裡忽然涌起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她痊癒之後能順利地想起所有往事,唯獨把自己忘記。
永別了,紫芝……
人生之路漫漫,希望你能和所愛之人一起永遠幸福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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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愧於“女神醫”的名頭,慕容馨果然醫術高明,取了人血做藥引配好湯藥,喂紫芝服下後病情便漸漸有了起色。這日黃昏,紫芝醒來時目光不再迷惘,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便對坐在牀邊陪伴自己的人微微一笑,輕喚道:“二十一郎……”
李琦狂喜地拉住她的手,問:“紫芝,你能認出我來了?”
紫芝似是無力說話,只微笑着輕輕“嗯”了一聲,眸中光華流轉,無限溫柔。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李琦幾欲喜極而泣,“你出門這一趟受了多少罪,以後再也不許自己出去亂跑了,知道嗎?”
“嗯,知道了。”紫芝乖乖地答應一聲,忽見他手背上有幾道凝固的血痕,顯然是被指甲抓破所致,一時心疼不已,又驚又怒,“是誰這麼大膽,竟然敢撓你?”
李琦故意含笑問她:“你說呢,是誰膽大包天地敢動手撓我?”
“是……是我撓的?”紫芝難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一臉歉疚。
“不只是我,望舒來看你的時候也差點被你撓傷。你知道自己撓人時下手有多狠嗎?他一見你那架勢,立馬就被嚇跑了。”李琦脣角一勾,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哼,撓得好,看那小子以後還敢不敢打你的主意!”
紫芝這才漸漸回想起病中之事,不禁有些尷尬地紅了臉,囁嚅道:“對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到你們的……”
“沒事,早就不疼了。”李琦很大度地擺了擺手,忽又冷笑,“至於高望舒那小子,被撓了也是活該!”
紫芝一臉擔憂地看着他,問:“你們倆不會又打起來了吧?”
李琦輕蔑地一笑:“這裡可是天子腳下,豈容他在本王面前撒野?”
紫芝這才鬆了口氣,指尖輕輕撫過他手背上結痂的傷痕,心中又是後悔又是疼惜,半晌才低低說了一句:“二十一郎,謝謝你。”
“嗯?”他挑眉,不知她爲何突然道謝。
“前些天的事,我都想起來了。”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輕聲說,“我都變成那個樣子了,你還一直陪着我,不離不棄。我撓你、傷你、欺負你,你也不生氣,我變傻了你也不嫌棄我,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對我這麼好,二十一郎,真的謝謝你……”
李琦笑着摸摸她的頭,溫言打斷:“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只要還是那個又傻又可愛的小紫芝,我就喜歡。”
紫芝嫣然一笑:“二十一郎,你真好。”
“覺得我好,那就以身相許吧。”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明眸熠熠流光,“那天你說過要嫁給我的,還記得嗎?”
紫芝卻迷惘地眨眨眼睛:“不記得了。”
“哎,你這人怎麼這樣?”李琦大爲不滿,“明明是你主動說喜歡我,想要嫁給我的……”
紫芝眉眼彎彎地對着他笑,仍是嘴硬:“是嗎?我忘了。”
“忘了?”李琦忽然低頭湊近她,脣邊綻開一抹邪魅而霸道的笑,“那也無妨。大不了本王也仗勢欺人一次,強娶佳人,你又能如何?”
紫芝示威似的伸出兩隻小爪子,咯咯笑道:“我能如何?撓你唄!”
“你敢?”
“撓都撓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啊……娘子,我錯了……”
殘陽將盡,唯餘一室笑語歡聲。
又服了幾劑藥,紫芝歇養幾天後便已一切如常。裴氏夫婦對慕容馨千恩萬謝,如期爲兒子和新婦舉辦了婚禮。見哥哥裴宗之終於娶得心上人,紫芝歡喜不已,每天在家中圍着一對新人忙前忙後,不亦樂乎。這日偶然閒下來,忽然發現此前一直在裴家照料她的武寧澤不見了,於是問李琦:“對了,小武哥哥呢,你又讓他回王府去了麼?”
“這一年多來他在白鶴觀照料你有功,我便想賞他些什麼,見他思念故里,便賜了些錢放他回鄉了。”李琦隨口敷衍一句,當即轉移話題,“之前你總是亂撓人,我都沒敢讓你去見玉郎,今天咱們回家看看兒子怎麼樣?”
“好啊好啊!”紫芝雀躍着點頭,連忙吩咐家丁去備馬。
冬日裡街上行人稀疏,二人親密地共乘一騎,一路有說有笑,甚是開心。行至朱雀大街東第五街時,忽見不遠處一位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低着頭迎面走來,清絕秀美,神情鬱郁,似乎正在默默垂淚。紫芝覺得這少女似乎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恍然:“你看,那不是前些天跟在咸宜公主身邊來看我的那位姑娘麼?她怎麼一個人在街上呢?”
李琦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隨口道:“哦,那是光祿少卿武敬一之女武凝香,說起來也算是我的遠房表妹。”低頭看了紫芝一眼,又補充道:“不過,我跟她也不熟。”
紫芝抿嘴一笑:“誰問你跟她熟不熟了?”
說話間三人已走了個碰面。李琦忙勒住馬繮停下,微笑着向武凝香打招呼:“武姑娘,怎麼自己一個人出來散心啊?”
“盛王殿下?”與他不期而遇,武凝香眸中似閃過一抹驚喜之色,然而擡頭看見二人親密情形,眼神便又黯淡下來,忙用衣袖匆匆抹去眼角殘淚,恭謹地向他斂衽下拜,“凝香參見盛王殿下。”
李琦下馬扶起她,好言提醒道:“如今雖是太平盛世,可一個姑娘家終究還是要小心些,出門時不妨多帶幾個隨從,也好保證你的安全。”
武凝香低眉頷首,細聲道:“是,多謝殿下關心。”
紫芝注意到她眼瞼紅腫,似是剛剛哭過,可畢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太好過問人家的私事,只好翻身下馬默默立在一旁。李琦與武凝香也沒有太多話可說,正欲告辭離開,卻見長街另一頭有人騎馬風馳電掣般疾馳而來,忙一把將她拉到路邊安全處,沉聲道:“小心!”
然而,那縱馬馳騁的黑衣男子竟直奔他們而來,橫衝直撞,揮刀向紫芝狠狠砍去。
“韓霸,是你?”紫芝忙閃身避開,看清他容貌後雙眸射出凜凜寒光,一想到他那幾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金針,心中不寒而慄。
“中了金針還沒死,裴紫芝,你真是命大!”韓霸惡狠狠地盯着她,手中快刀如電,“總算讓我找到你了,今天我就要殺了你爲薇兒報仇!”
紫芝並未隨身攜帶兵刃,連連後退。李琦忙拔劍上前替她擋開,對武凝香低喝一聲:“武姑娘,快走!”
武凝香驚魂未定,撫着心口顫聲道:“殿下,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她自幼長於深閨,何嘗見過這種真刀真槍的廝殺,一時不禁嚇得呆住了,兩條腿如灌了鉛般沉重,根本不聽自己使喚。李琦深恨韓霸讓紫芝經受金針入腦的苦楚,見他竟主動送上門來,下手更比平日狠辣十倍,片刻的工夫便刺中他好幾劍,將他擊倒狠狠踩在腳下,怒斥道:“姓韓的,你在我手上敗了兩次,竟然還敢追到長安來撒野?哼,你讓紫芝經受的痛苦,我也要讓你血債血償!”
韓霸趴在地上狼狽地喘着粗氣,心中恨極,忽然大吼一聲反手擲出長刀。刀光雪亮,飛旋着向呆立在遠處的武凝香刺去。
紫芝大驚失色,卻根本來不及阻擋,只得大聲喊道:“武姑娘,小心!”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
只聽“噗”的一聲,長刀已不偏不倚地刺入她柔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