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恰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見父母要出門踏青遊玩,玉郎也嚷嚷着要一起去,正欲撒嬌撒癡,卻被紫芝一個殺人於無形的眼神給嚇得閉了嘴,可憐巴巴地躲在父親身後不敢出來。李琦不禁暗覺好笑,別人家都是“嚴父慈母”,而自己家裡偏偏就反了過來,若是讓外人瞧見紫芝那副兇模樣,只怕還當她是孩子的後孃呢。
玉郎,雖然爹爹也很想帶你一起去,可是……
沒辦法,誰讓咱們家是你娘當家做主呢?
紫芝全然不知他的腹誹,牽過玉花驄徑自翻鞍上馬,縱轡抖繮,一路揮着馬鞭開心地哼着小曲兒,行至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時,只見池畔楊柳依依,和風細細,樓臺相向,亭榭幽絕。太華公主李靈曦和駙馬楊錡已經到了,四人將馬匹交給隨行的侍從,一路漫步談天,好生愜意。如今楊錡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在御史臺任侍御史一職,官階雖不算高,手中的權力卻着實不小,可風聞奏事,加之貴戚駙馬的身份,縱然是宰相級別的大臣也都對他頗爲客氣。萬春公主去年也已嫁爲人婦,楊錡打算徹底忘卻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畢竟靈曦對他實在是太好了,讓他不忍辜負。
曲江池畔,李琦正與妹婿楊錡邊走邊聊,忽覺身邊投來一道灼灼目光,側頭一看,只見紫芝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眼角眉梢,春意盎然。靈曦親密地挽着紫芝的手臂,也看着他抿嘴直笑。李琦被她們倆“詭異”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停下腳步問道:“哎,你們倆總盯着我看做什麼?”
靈曦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二十一哥,紫芝嫂嫂有話要對你說呢!”
李琦不明所以,只得對紫芝略一頷首:“你說吧。”
紫芝頓時雙頰暈染如霞,背在身後的手忽然拿出一枝盛開的櫻花遞給他,眸波流轉,深情款款道:“曲江池碧,春風十里,雕鞍繡輪,公子王孫,放眼望去卻唯有我家二十一郎最是英俊……”
見有女子當衆示愛,周圍賞花踏青的遊子仕女紛紛駐足觀望,有人拍手起鬨,有人向這一對璧人投來豔羨的目光。
“呦,多漂亮的小娘子啊!難得性情也這麼豪爽,不愧是我們大唐的女兒,哈哈……”
“那位郎君也着實英俊,若不是被那小娘子搶了先,我倒也想過去試試呢!”
“哎呦呦,瞧瞧那人品相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啊!”
“喂,那位美檀郎,你還愣着做什麼?趕快接你家小娘子的花呀!”
“接花!接花!接花!”
李琦忙含笑接過花枝,雖然覺得紫芝此舉有些莫名其妙,心裡卻還是甜滋滋的。然而,轉瞬間他便猜出此中緣由,面色一沉,拉住靈曦和紫芝兇巴巴地問:“你們兩個,又拿我打賭了是不是?”
“是啊。”靈曦笑嘻嘻地坦然承認,“我和紫芝正猜謎玩呢,誰輸了就當衆給喜歡的人送花。二十一哥,你要不要也一起玩?”
李琦拉着紫芝的手就走,笑道:“走,咱不跟她一起玩了,都把我家娘子給教壞了。”
“讓開,我要玩!”紫芝卻笑着推開他,轉身和靈曦手挽着手跑到別處去了。
春光明媚,晴翠方好。二女聊起少年時在宮中的趣事,不由感嘆光陰似水、年華如梭,昔日翠微殿的宮人們大多已不在身邊,或是如落桑般晉升爲女官供職宮中,或是如雲姝那樣被賜予自由之身,離開公主府嫁人生子。曾經那段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時光,終是成爲她們回不去的過往。時而有推車叫賣的小商販穿梭於遊人之間,靈曦買了一支竹笛站在水岸處幽幽地吹了起來,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月輪峰修道之時,也曾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爲那人吹奏這支曲子。
逸峰,蕭逸峰……
笛聲悠揚,清越嘹亮,少年情.事,終難忘懷。
靈曦橫笛而吹,悵然佇立,眼前一池春水波光瀲灩,燕子呢喃,蹴水而飛。恰在此時,池上一艘畫舫從遠處緩緩駛來,船內依稀有人用簫管吹着同樣的調子,隔水相和,十分默契。一曲吹罷,畫舫恰停在近岸之處,一對年輕男女並肩走出船艙,那女子正當韶齡,明眸皓齒,清麗絕俗,正是名滿長安的倚玉樓花魁秦菀青,甫一露面就引得無數遊人驚呼讚歎;那男子亦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白衣長劍,眉目清朗,衆人卻不知他是何許人也。
紫芝倒是一眼認出他來,驚喜道:“蕭公子,怎麼你也在這裡?”
蕭逸峰向她微笑着頷首致意,隨即把目光投向怔怔站在一旁的靈曦,嘴脣微動,似欲開口說些什麼,卻終是無言。
“逸峰……”靈曦癡癡地開口輕喚,淚水瞬間模糊眼眶,“剛纔那曲子,是你吹的?”
“是。”蕭逸峰頷首,輕聲問她,“多年不見,公主別來無恙?”
靈曦擡手抹去眼角淚水,微微一笑,沒有作答,心中的隱痛卻一瞬間陡然變得尖銳起來。世人皆知太華公主與駙馬舉案齊眉,然而這幾年來她在楊錡身邊究竟過得如何,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場不期而遇的重逢讓她驚喜而惆悵,映着盪漾波光,只見他眉濃眼亮,身姿修長,比之少年時更添幾分矯健俊朗。身邊的美人亦是很般配呢,紅顏與俠客,真是相得益彰……一別經年,再相逢時彼此都已不復往昔模樣,就好像蕭逸峰這個名字,如今叫來已是倍感生疏。
楊錡施施然地走到岸邊,看着對面船上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男子,不禁好奇地問:“靈曦,不知這位是……”
紫芝忙搶先一步回答:“是我景雲嫂嫂的兄長,我和盛王殿下都跟他很熟的。”
“是啊是啊。”李琦忙也走過來連聲附和,向蕭逸峰笑着拱了拱手,“在會稽郡時多虧你和宋公子幫忙,我和紫芝一直不曾答謝,改日若有空,不如咱們去松風樓一聚。”
“好啊。”蕭逸峰一口答應,又側身指了指自己所在的畫舫,熱情相邀,“諸位不如上船與蕭某共飲一杯,正好倚玉樓的秦姑娘也在,可以請她爲我們彈奏一曲。”
靈曦瞥了風情萬種的秦菀青一眼,婉拒道:“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蕭公子和秦姑娘了。”
蕭逸峰也不強求,禮貌地向四人略一拱手,轉身吩咐船伕繼續撐船。清風徐徐,吹得他衣發飛動,廣袖飄揚,瀟灑俊逸宛如畫中人。池上又有幾艘畫舫緩緩行來,絲竹聲嫋嫋,不知是誰家的歌女在動情地吟唱——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靈曦凝神靜聽,轉身時忽有一滴清淚悄然劃過面頰,墜落在泥土之中。
四人都無心再遊賞風景,逛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家。楊錡一路無話,直到進了太華公主府的大門,才饒有深意地問了一句:“當初公主之所以選擇我,全都是因爲他吧?”
“不,不是的。”靈曦下意識地否認,“郎君,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必了!”楊錡卻只是冷冷一笑,徑自拂袖而去。
“郎君……”靈曦含淚喚他,卻根本沒有勇氣追上去說一句話。
她知道自己的解釋多麼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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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王府的大門前,總管馬紹嵇帶着一衆內侍恭迎主人歸來。
李琦把繮繩和馬鞭遞給他,隨口問道:“阿五姑娘呢,已經派人把她送回裴家了麼?”
馬紹嵇示意身邊的小內侍牽走馬匹,苦着臉道:“殿下,阿五姑娘死活都不肯走,說是生病了身子不舒服,要等殿下回來……”
“病了?”李琦有些不悅地蹙眉,顯然並不相信,“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阿紹,你替我告訴她,本王之所以對她百般寬容,不過是因爲她是王妃的妹妹,若她還敢這般不識擡舉,一味地胡鬧,可別怪本王絕情!”
“是。”馬紹嵇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玉郎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拉住母親的衣角撒嬌道:“阿孃,你不要趕阿五走好不好?我很喜歡阿五的……”
紫芝瞪他一眼,兇巴巴地呵斥:“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許多嘴!”
玉郎嚇得吐了吐舌頭,抱住父親的腿一臉委屈道:“爹爹,阿孃又兇我……”
李琦無奈地笑笑,俯身好言安撫兒子:“好了好了,玉郎不怕啊,乖乖回自己屋裡待着,一會兒爹爹陪你一起吃飯。”
“嗯,爹爹對我最好了!”玉郎笑得露出了小白牙,臨走之前不忘向紫芝扮了個鬼臉兒,“阿孃兇巴巴的,不喜歡!”
紫芝啼笑皆非,搖搖頭與夫君一起向後宅走去,走了幾步忽然道:“阿五或許真的病了也未可知。昨天我罰她跪得太久,女孩子身子嬌弱,只怕會受不了。說到底她總歸是我裴家的人,我還是去看看她吧。”
李琦想了想頷首道:“行,我陪你去。”
二人徑直去了侍女們住的廂房,只見阿五正裹着被子側臥在牀上,神情憔悴,一臉病容。見盛王夫婦親自前來,阿五忙強撐着起身,恭順地跪下來叩首行禮,含淚哽咽道:“奴婢年幼無知,昨天竟出言不遜頂撞王妃,真是該死……奴婢知道錯了,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只求殿下和王妃開恩,讓奴婢留下來吧……奴婢不敢奢求什麼名分,只希望還能像以前一樣在殿下身邊伺候,就心滿意足了……”
李琦輕輕嘆了口氣:“阿五,你這又是何苦呢?這裡再好,終究不是你的家。”
“裴家也不是我的家。”阿五擡起頭來癡癡地看着他,目光倔強而悲傷,“無論是父親、嫡母,還是庶母和那兩個兄長,對於我來說都只是陌生人而已。那是別人的家,阿五不想回去!殿下,這些年來只有您對阿五最好,求您不要拋下我,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