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淚眼朦朧地仰首看他,眸中的希望漸漸幻滅。
昨天在庭院中跪滿四個時辰,膝蓋都已青紫一片,起來的時候早已錯過了晚飯時間,她又餓又痛,回房倚着牀欄杆抱膝哭了一夜。因怕哭出聲來被同屋的獨孤盈聽見,她把拳頭塞在嘴裡緊緊咬着,柔嫩的小手上滿是齒痕。少女的情感很青澀,當她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就是她的全世界。本以爲罰過之後他便可以消氣了,不料今早等來的卻是總管馬紹嵇一句冷冰冰的話:“殿下命你回裴家去,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心碎,就在這一瞬之間。
見她跪在地上搖搖欲墜的模樣,紫芝心中倒頗有些不忍,走上前來扶起她,和她一起在牀邊坐下,儘量放軟語氣說:“阿五,不管你心裡怎麼看我,我始終是願意把你當成妹妹的。可能你還不知道吧,其實我們還有一個名叫紫蘭的姐姐,十六歲的時候就冤死在宮中。姐姐對我很好,我一見到你就會想起她……我讓你回家去,也是想給你一個好歸宿。你年紀還小,以後人生之路還很長,留在這裡爲婢爲妾,實在是有些不值得。”
阿五心中對她全無好感,垂首道:“王妃不過是爲自己打算罷了,何苦說是爲了奴婢?”
紫芝不慍不怒,淡淡道:“若要固寵,直接找個藉口把你殺了便是,何必與你說這許多?”
阿五拭去眼淚輕笑一聲,語帶譏誚:“殺人可是要擔干係的,王妃聰慧過人,自然不會做這樣賠本的事。王妃口口聲聲說爲了這個爲了那個,奴婢倒想問一句,你這麼做可曾爲殿下考慮過?”
“哦?”紫芝饒有興致地看着她,“我讓你回家,怎麼就是不爲殿下考慮了?”
“王妃只想着穩固自己的地位,不準殿下納妾,到時候壞的還不是殿下的名聲?”阿五越說越激動,一時竟忘了尊卑,言語間盡是指責之意,“一直以來你都只是一味地索取,又何嘗爲殿下做過什麼?你有危難,殿下便不顧一切千里迢迢地趕去救你,可是當他生病的時候呢,卻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
“阿五,別說了。”李琦沉聲打斷,“我是男人,多付出一點也是應該的。”
紫芝垂目不語,彷彿若有所思,須臾才微微一笑:“沒錯,一直以來他付出的都比我多。”她看着阿五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心中感念,所以才更想彼此誠心以待,相依相守,直到白頭。阿五,不如今天我就跟你把話挑明瞭——我奉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既然我裴紫芝已經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就再不會允許別人與我共享一個丈夫。”
“你……”阿五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身爲王妃,怎能如此善妒?”
紫芝坦然頷首:“沒錯,我就是善妒,就是不允許別人染指我的夫君。”
“呵,王妃終於肯說實話了麼?”阿五輕蔑地一笑,明澈的眼眸中竟溢滿了刻骨的恨意,“你這樣自私、悍妒、虛僞,如何當得起堂堂親王正妃?你嫌棄我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賤,可是你又能高貴到哪裡去?哼,你想一輩子獨佔着殿下,根本就不可能如願……”
紫芝耐心早已用盡,不待她說完便冷冷一拂衣袖,徑自起身離去。
阿五也站起身來,屈膝福了一禮冷冷道:“恭送王妃。”
李琦一直冷眼旁觀,此時亦不禁心頭火起,忽然揚手狠狠打了她一記耳光,厲斥道:“阿五,你太放肆了。”
那一掌甚是用力,阿五被打得跌跪在地上,眼冒金星,心中冰涼一片。初入王府做最低賤的使喚丫頭時,他都沒有動手打過她一下,而現在……果然,與王妃相比,自己在他心裡真的是沒有絲毫地位可言。她喜歡他,喜歡得心都疼了,當初得知他的生辰,明知道他什麼都不缺,還是一針一線地繡了塊絲帕送給他,就算手指被扎出血了也無怨無悔。早就知道他並不是那種性情溫柔的男子,對待手下也很懂得恩威並施,可是在他身邊時,她就是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
而現在她終於明白,自始至終,自己都不曾走進他的心。
他可以對她百般呵護,也可以對她冷酷如斯。
阿五捂着紅腫的臉頰頹然跪在地上,絕望地低聲啜泣:“殿下,你打我吧……把阿五打醒了,阿五以後就再也不會纏着你了……”
李琦深深吸了口氣,強抑怒火道:“算了,你起來吧。”
阿五卻俯下身來重重一叩首,姿態倔強,彷彿是在與他較勁一般。
李琦默然半晌,終於轉身對候在門外的內侍冷冷吩咐:“阿五以下犯上,屢教不改,帶下去重打二十鞭,以示懲誡。”
阿五悽然一笑,含淚向他冰冷的背影叩首再拜:“奴婢謝殿下恩典。”
心死了,以後就不會再痛了吧?
鞭子抽在身上很疼,可是卻遠遠比不上此時她心裡的劇痛。盛王平素很少責打下人,對女孩子們尤爲寬容,衆侍女瞧見此情形不禁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遠遠地向阿五這邊指指點點。阿五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只覺得身上痛得像是要死過去一般,恍惚中彷彿又回到了在楊嬌鸞身邊服侍時,痛苦,委屈,難受,絕望……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投水自盡的人,本來已經對生命不抱一絲希望,可偏偏有一雙手把她救上來後又推下去,這更加殘忍,更加讓她絕望。
懲罰已畢,衆人盡皆散去,一身傷痕的阿五在地上趴了許久都無人理會,只得勉強爬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回房間。她自幼身子就不好,這兩日連番折磨之下更是大病了一場,迷迷糊糊地躺在牀上,時睡時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獨孤盈給她塗了些傷藥,有時候趁她醒着也喂她幾口吃食,態度卻很是不情不願,時不時地還對她冷言冷語幾句:“殿下和王妃感情那麼好,你偏偏要摻進去攪和,真是不要臉!哼,若不是殿下命我照顧你,我纔不管你這討人嫌的狐媚子呢!”
阿五並不爲自己辯解,只是雙眼直勾勾地望向屋子頂棚,目光空洞而悲傷。
殿下……殿下……
爲什麼還要施恩於我呢?爲什就不能讓我徹底死心呢?
也想怨恨他的絕情,可是她終究沒辦法去恨,因爲,他畢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愛過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始終善待她的人。
能勉強起身時已是幾日後的傍晚,稀薄的陽光透窗而入,十分蒼白無力。打聽到盛王正獨自在書房,阿五穿戴整齊後便前去謝罪。李琦憑窗而立,許久都未回頭瞧她一眼。阿五叩首行禮後便一直默默跪在那裡,他不說話,她也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冷峻威嚴,那沉重的壓迫感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良久,他才轉身淡淡問了一句:“還沒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