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擡頭看去,只見那說話的女子身着一襲鵝黃色的綺羅衫子,輕綃翠翹,麗質天成,無需濃妝就已足夠明豔絕倫,正是傳聞中姿容冠代的壽王妃楊玉環。她手握紙傘安靜地站在那裡,雍容高潔,曳地的銀色披帛在風雪中輕舞飛揚,淡淡散落幾縷幽香。這一瞬間,念奴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因她而微微凝滯了,然而不知爲何,與一旁巧笑嫣然的衛嵐相比,她此刻的神情竟顯得如此落寞。
“放了?”衛嵐轉過臉來看她,一雙微微上揚的丹鳳眼溢滿了敵意,“王妃一向看我不順眼,恨不得把我和腹中的孩子一起趕出門去纔好呢。這丫頭冒冒失失地嚇了我一跳,害得我險些動了胎氣,哼,只怕這正合了王妃的心意吧?”
李瑁眉頭一皺,輕斥道:“阿嵐,不得無禮!”
衛嵐悻悻地閉上了嘴,須臾,卻又忍不住扭過頭去輕聲嘀咕:“哪一位親王府上不是姬妾無數?哼,偏偏她就這麼容不得人……”
跟在王妃身後的侍女紅桃頓時氣炸了肺,若非顧忌壽王在場,只怕早就要衝上前去和她理論一番了。而楊玉環卻恍若未聞,甚至都沒拿正眼去瞧衛嵐,只是向驚慌失措的念奴和善地笑了笑,然後對李瑁說:“十八郎,既然衛娘子沒事,你也就別爲難這位姑娘了。”
“好。”李瑁居然一口答應,隨即側首對念奴說,“你走吧。”
楊玉環展顏微笑,對他斂衽一禮道:“多謝。”
覺察出妻子語氣中的疏遠,李瑁無奈地笑了笑,說:“你我之間,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客氣了?”
楊玉環淺笑着搖了搖頭,定定地望着念奴匆忙逃離的背影,再度開口時,柔婉的聲音中竟隱約有嘆息的意味:“宮中都是木偶一樣循規蹈矩的人,像她這樣活潑好動的女孩子可不多呢,我見了就喜歡。還記得待字閨中的時候,我和家裡的幾個姊妹也是整日玩玩鬧鬧,全無一點規矩,把祖母她老人家鬧得頭疼……那樣無拘無束的快樂日子,多好啊……如今再回想起來,竟似是做夢一般呢。”
李瑁默默凝視着她,眸光深遠,良久,卻只是問道:“玉環,你知道自己現在爲何這樣不快樂麼?”
楊玉環有些詫異地擡起頭,微微揚起她如春柳般秀麗的眉梢,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李瑁與她對視片刻,然後才意味深長地說:“你總是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願望,對我,對生活,也對你自己。這些願望本來就不可能實現,所以,你註定失望。”
“是麼?”楊玉環輕聲應了一句,目光不經意地落在衛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脣角浮升而出的笑意裡分明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悲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畢生所求不過是摯愛的夫君能夠一心一意地待她,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難道,這也只能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麼?
念奴生怕壽王再改變主意,幾乎是慌不擇路地一溜煙兒跑了,甚至都沒來得及向那善良的王妃道一聲謝,塞在衣袖中的詩箋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李琦一直安靜地站在兄長身邊,見那小宮女遺落的詩箋似乎有些眼熟,便俯身拾了起來,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去年秋天贈給紫芝的那一張。剎那間,有一幕幕早已遺忘的溫馨記憶再度在腦海中浮現,他疾走幾步追上念奴,喚道:“姑娘,東西掉了。”
念奴止步回身,只見那少年身姿挺拔,眉目英朗,一襲雪白狐裘潔淨得不染絲毫塵埃,就這樣靜靜地立於漫天風雪之中,俊美如臨風玉樹。他輕輕抖去詩箋上的落雪,再微笑着遞還給她。見自己傾慕已久的盛王就近在眼前,念奴不禁有些癡了,心花怒放地盯着他傻笑了半晌,才趕忙把那詩箋接了過來,連聲道謝。
“這是我從紫芝那裡搶來的,若是弄丟了,她會罵死我的。”念奴可憐兮兮地解釋着,又湊上前來極熱情地自我介紹道,“我叫念奴,和紫芝一樣,也是服侍太華公主的宮女,就住在翠微殿。”
李琦點頭笑了笑,見兄嫂等人已經向父皇所居的蓬萊殿走去,便欲轉身跟上。念奴低頭抿了抿脣,忽然鼓起勇氣喚住他,紅着臉囁嚅道:“盛王殿下,那個……您送給紫芝的那個詩箋,我……我很喜歡,您能不能……能不能也賜給我……”
見這女孩兒言語率真、嬌豔可愛,李琦心中頓時也生出了幾分好感,當即答應道:“走吧,去你們公主的書房,借用一下筆墨。”
念奴開心極了,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見紫芝正躲在翠微殿的大門後向這邊張望着,便笑盈盈地向她做了個勝利的手勢。他們……這熟得也太快了吧?紫芝瞪大了眼睛,幾乎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公主的書房,也不知怎麼,心中竟微微有些發酸。
一進書房,念奴便殷勤地鋪紙研墨、端茶遞水,滿心歡喜地忙個不停,然後又乖巧地靜靜站在書案邊,滿眼冒桃心地望着這提筆揮毫的美少年,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李琦用筆蘸了蘸墨汁,在雪白的小箋上才堪堪寫了一行字,脣邊就不禁揚起一抹戲謔的笑意。見他笑得古怪,念奴便忍不住探頭去看,一時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一張白皙嫵媚的小臉兒瞬間漲得通紅。
“盛王殿下!”念奴嘟起了櫻桃似的小嘴兒,頓足嗔道,“你……你怎麼能這麼笑話我呀?”
李琦一臉無辜地看着她,眉目間溢滿了笑意,只覺得紙上這八個字用來形容她是再恰當不過了——靜如處子,動若“瘋兔”。
念奴生性活潑開朗,與任何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熟絡起來,與翠微殿的宮人們是如此,與盛王李琦亦是如此。次月的一個下午,入宮覲見的少年皇子再次被她逮到,小姑娘撒嬌撒癡、軟磨硬泡,非得求他帶自己去梨園逛逛不可。梨園乃是皇帝李隆基親設的宮廷音樂機構,與太常寺太樂署、內外教坊並立,位於芳林門東的禁苑之內。念奴有一副清亮甜美的好嗓子,自幼最喜歡唱歌,對名滿天下的“梨園弟子”仰慕已久,只可惜她身份卑微,根本就沒有在禁苑中出入行走的資格。
“哎呀,帶我去吧。”念奴笑盈盈地拽着他的衣袖,嬌嗔道,“盛王殿下,求你了,去吧去吧。”
生怕她太過放肆惹惱了盛王,紫芝在一旁輕咳着提醒了好幾次,只可惜沒有一點效果。念奴小姑娘依舊我行我素,李琦被她纏得無奈,只得答應道:“好吧,僅此一次,以後你的事我可都不管了……”
未及他說完,念奴就已興奮得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紫芝的手向宮門處跑去,歡呼道:“梨園,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