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紹嵇將那黑漆小盒遞給盛王,眸中依稀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瞬息即逝。
李琦並未察覺到他神色間細微的異樣,只是用手隨意撥弄着盒中的碎紙片,藉着夕陽的餘暉,依稀可以辨認出上面寫着“風泉”、“申時”、“王”、“予”、“恭”、“知之”等幾個正書小字,心中不禁也被勾起一絲疑慮,於是問道:“這是在哪裡發現的?”
“風泉山莊西牆的一顆大槐樹下。”馬紹嵇從容回答,“是臣手下的一個小內侍發現的。他見上面的字頗有蹊蹺,就撿回來拿給臣看,估計這就是細作傳信時寫壞了的紙,燒燬的時候可能出了什麼變故,就沒留心這些餘下的碎紙屑。臣原本並沒有懷疑到裴姑娘,只是搜查時恰好在她受傷前住過的房間內發現了幾張習練書法的紙,兩相對照,這才覺得似乎有些不妥……所以,臣一刻也不敢耽擱,馬上就來向殿下稟告。”
“好,我知道了。”李琦卻只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然後把盒子遞還給他,繼續吩咐道,“你去吧。出了這樣的事,不只是風泉山莊,就連咱們府裡上上下下也都必須要徹查。記住,哪怕錯殺一千,也絕不能有一條漏網之魚!”
“是。”馬紹嵇頷首答應,擡眼打量他的臉色時,卻並未在這年輕王者波瀾不驚的眼眸中尋找到一絲懷疑與動搖,心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見他沒有別的吩咐,只得一瘸一拐地訕訕退下。
此時恰是瓊花盛開的時節,庭中花繁似海,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湊成一個圓盤形的花束,迎風搖擺,瑩潔如玉。李琦正想折一枝給紫芝送去,卻見阿芊正站在不遠處默默看着他,神色微微有些驚惶,似是將剛纔他與馬紹嵇的談話不小心聽了去。李琦卻並不介意,走到近處折花時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知道這個小丫頭性情柔順靦腆,平日裡只是悶頭做事,在主人面前從不敢多說一句話,所以,根本不用擔心她會向旁人亂嚼舌根。然而,阿芊卻一反常態地主動走上前來,怯怯地喚了他一聲:“殿下……”
“嗯?”李琦側首看向她,一時頗有些意外,“有事麼?”
“殿下……”阿芊低頭抿了抿脣,十根纖秀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鼓足勇氣說,“奴婢覺得,裴姑娘是個好人,她……她絕對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殿下的事,殿下應該相信她……奴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該說這些,可是……”
可能是因爲太過緊張,她說着說着就有些語無倫次起來,螓首低垂,根本不敢擡頭看他。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沒想到居然還很有正義感呢,竟有勇氣冒着被他“滅口”的風險,去爲另一個並不算熟識的女孩兒出頭……想到此處,李琦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於是故意問她:“阿芊,你在她身邊才服侍了幾天啊,怎麼就敢如此肯定?”
“我……”阿芊一時語塞,低頭想了想才繼續說,“奴婢雖然只與裴姑娘說過幾句話,卻能看得出她是個心地純善的人。若是別人受到殿下如此青睞,肯定早就沾沾自喜的不得了,可裴姑娘卻絲毫不因此而自矜,相反,就連對我們這些下人都十分客氣尊重。奴婢知道,能服侍裴姑娘是自己的福氣,所以纔不想讓她受委屈……更何況,裴姑娘對殿下的一片真心,就連奴婢這樣的外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是啊,這十八年來我與很多人打過交道,有人因爲我的權勢而攀附我,有人因爲我的身份而畏懼我,那些逢迎諂媚、陽奉陰違的嘴臉,我真的是看夠了……唯有她,能爲了救我而不顧自己的性命。”李琦微微一笑,似是因她的話而忽然生出許多感慨,“你放心,她既能捨命救我,我又怎能在心裡對她存有一絲一毫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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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受傷後身體極度虛弱,每日除了吃飯、服藥就只是躺在牀上昏睡,夢中,那些交織着歡笑與淚水的往昔記憶一次次地重現——入宮前無憂無慮的童年,她與父母兄姊在家中瀰漫着蘇合香氣息的暖閣裡說笑玩鬧,轉瞬間,她卻又置身於掖庭局陰冷潮溼的房舍中,那裡的空氣中永遠飄浮着一股驅不散的黴味,粗暴蠻橫的管事嬤嬤曹氏揮着鞭子對她又打又罵,美麗溫柔的姐姐死了,其他家人也都被流放千里之外、至今生死不明……
夢淺時分,她還未睜開眼睛,淚水就已無聲無息地順頰滑落。
“二十一郎……”她夢囈般地喃喃輕喚,彷彿這四個字是隻屬於她的神秘咒語,只需輕輕一念,就足以驅散所有黑暗的夢魘。
然而,身邊卻似真的有人“嗯”了一聲,然後用手輕觸她的肌膚,仔細爲她拭去眼角殘淚,動作溫柔而耐心。她猶在半夢半醒間,恍惚中摸索着抓住那人修長而溫暖的手指,滿心依戀地輕貼在臉頰上,半晌才猛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向面前之人,紅着臉喚了一聲:“盛王殿下……”
“不是說好了以後換個稱呼麼?”李琦微笑着輕撫她鬢邊柔發,故意逗她,“怎麼,做夢的時候都沒忘,醒來之後反倒記性不好了?”
紫芝抿嘴一笑,很快就爲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阿芊她們就在外面呢,若被別人聽到我這樣喚你,會說我輕狂不懂規矩的。”
“藉口。”他輕笑着一戳她的額頭,又問,“剛纔做噩夢了?”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與他十指交握時,夢中的恐懼與無助漸漸散去,內心無比寧靜平和。
“好了,不要總是想以前那些不開心的事。”他握着她柔嫩的小手,笑了笑又說,“我一會兒要出門一趟,今天就不能在這裡陪你了,所以過來告訴你一聲。有什麼事你就直接吩咐侍女們去做,不用不好意思。”
“嗯。”聽了這短短几句話,紫芝心中竟不由泛起一陣甜蜜的溫馨,見房間內光線昏暗,又有些疑惑地問:“都這麼晚了,殿下還要出門麼?”
她臥病後總是沒日沒夜地昏睡,早已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哪裡知道現在已是另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李琦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回首對她笑道:“拜託,如果這也算晚的話,那我可就真沒機會出門了。”
紫芝還以爲他這就要走了,忙問:“殿下要去哪兒?”
“你知道白鶴觀有一個女扮男裝的侍衛高珺卿麼?”李琦又走到她牀邊坐下,見她搖頭,便繼續解釋,“她是羽林軍左郎將裴修的表妹,與我也算相識,那天趕來幫我對付刺客時不慎受了點傷,如今你既然好些了,我也總該去裴郎將家裡看看她。”
“裴郎將家是在長安城內吧?離這裡很遠呢。”紫芝嘟着小嘴兒幽幽地嘆了一句,忽然覺得如果自己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真的會很寂寥無趣。
“是啊。”李琦含笑點頭,然後很輕鬆地便猜出了她的那點小心思,“不過呢,作爲補償,我可以給你帶些好吃的回來。”
“真的?”紫芝驚喜不已,說話時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我要吃馬家燒雞!松風樓的馬掌櫃親手做的那個。”
“好,馬家燒雞。”他微笑頷首,目光溫和而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