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軍左郎將裴修引着客人走進自家後園時,小表妹高珺卿正獨自坐在池塘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會兒以手托腮仰望天空做沉思狀,一會兒又百無聊賴地撿起地上的石子兒向小池裡打水漂。與往日裡的一身戎裝不同,此時的她身穿一襲青碧色的唐草紋高腰襦裙,外面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素色綺羅衫子,環佩鏗鏘,衣袂飄飛,烏黑的長髮綰成嬌俏可愛的烏蠻髻,髮髻上斜插着一支光澤華豔的赤金玳瑁簪,如此打扮,倒真把她襯托出了幾分女兒家的嫵媚動人。
“珺卿,咱們家來貴客了。”裴修走過去推了推她的肩膀,滿面含笑,“你快看看,是誰來看你了?”
“嗯?”高珺卿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用手輕輕揉了揉眼睛,這纔好不耐煩地回頭瞥了一眼,一看之下不禁又驚又喜,忙跳起身來含笑喚道:“盛王殿下!”
李琦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問道:“高姑娘,你的傷可好些了?”
“嗯,都好了。其實,也就是那天被箭尖擦破了點皮而已,哪裡算得上是什麼傷呢?還勞煩殿下特意過來看我……”高珺卿一面說着,一面用手匆匆擦拭着微微泛紅的眼角,語氣中忽然流露出幾分落寞,“唉,就是整天悶在九哥家裡,什麼好玩的都沒有,煩都煩死了。”
她神色蕭索,眼瞼處隱隱有些紅腫,顯然是因爲什麼不開心的事剛剛哭過。見慣了她威風凜凜、天不怕地不怕的強悍模樣,李琦不禁有些詫異地問:“高姑娘,你怎麼哭了?”
“我……我哪有?”高珺卿微微別過頭去,倔強地不肯承認。
“盛王殿下,你是不知道,珺卿這丫頭脾氣可大着呢。”裴修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笑着接口,“你看她,見了那麼一點點血就能嚇得暈過去,我哪裡還能讓她繼續留在軍伍中胡鬧?這不,我不讓她出門,她就天天待在家裡跟我賭氣,整日裡不是帶着幾個小丫鬟對着花花草草長吁短嘆,就是一個人躲在這兒沒完沒了地往水裡丟石子兒,都快把我家這小池給填平了……”
高珺卿不服氣地嘟起了小嘴兒,搶白道:“九哥,人家也是女孩子嘛,偶爾傷春悲秋一下,不可以嗎?”
裴修聞言只覺得十分好笑,白了她一眼道:“呦,你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啊?整日裡舞刀弄棒、瘋瘋癲癲的,全沒個大家閨秀的模樣,還好意思說呢。”
高珺卿輕輕“哼”了一聲,也懶得理他,只是繼續爲自己辯解:“還有,九哥,你不要總是拿暈血這件事來嘲笑我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實我只是暈自己的血而已,別人的血我纔不怕呢!你得承認,其實我的武功比你還要好上一些呢,若是拿着刀劍上陣殺敵,我高珺卿可一點都不比你們男人差!”
知道自己說不過這個伶牙俐齒的小表妹,裴修嘆了口氣,乾脆閉上嘴來裝啞巴。李琦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對高珺卿好言道:“嗯,這個我相信。高姑娘如此英姿颯爽、武藝高強,若是真有機會到戰場上去真刀真槍地拼殺一次,定是會奪個頭功回來的。你若是個男子,憑着赫赫戰功出將入相、封妻廕子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那些只會靠着父輩恩蔭上位的武將,又怎能與你相比呢?”
“就是就是!”高珺卿聽得眉開眼笑,彷彿他話中所說都是真的一樣,只覺得自己瞬間找到了知音,拉着他的衣袖就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說,“盛王殿下,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等一會兒啊,我就用事實證明給你看,我真的只是暈自己的血而已,真的……”
“好了好了,我信你就是了。”李琦任由她拉着自己,不禁微微苦笑,邊走邊說,“高姑娘,你若是覺得待在這裡實在無趣,日後可以多去我城外的別苑風泉山莊走動走動。還記得那日被刺客所傷的那位姑娘麼?她現在就住在我家,和你一樣也是性情爽直之人,估計你們在一起應該能很談得來。等她身體好些了,咱們可以一起出門踏青,划船遊湖、賽馬垂釣,或者玩玩蹴鞠、擊鞠什麼的,肯定比你在軍中有意思多了。”
“好呀!”高珺卿開心得連連點頭,忽而眼珠一轉,又興致勃勃地提議道,“盛王殿下,不如……讓我做你的近身侍衛吧?我武功可好了呢!有我在,你就再也不怕有刺客偷襲你了。”
“好啊。”李琦一笑,只當這快言快語的小姑娘是隨口說說,心裡並未當真,便一口答應下來,“只要你九哥同意,你隨時過來都行。”
高珺卿喜得眉飛色舞,拉着他越走越快,沒多久就到了一處看起來十分偏僻的院子。相比於裴家內宅的其他院落,這裡的房舍明顯要低矮簡陋一些,看上去似乎是下人的居所。房頂的煙囪裡升起裊裊炊煙,一股混合着各種菜香的美妙味道撲鼻而來,引得人食指大動,忽然,只聽房舍內傳來一個女人大嗓門的驚呼聲:“哎呦呦!我的雞,我的雞,你跑什麼跑啊?來來來,給老孃滾回來!”
李琦正自納罕,才一進院門,就見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揮舞着菜刀從屋內跑了出來,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竟是在追趕着一隻掉了毛的大公雞。那婦人一邊追趕一邊爆着粗口,驀然看到這一對迎面而來的少年少女時,先是一怔,隨即討好般地笑道:“哎呦呦,高姑娘,您怎麼到這兒來了?想吃什麼,叫個小丫頭過來跟我說一聲也就是了,這廚房裡腌臢,可別弄髒了姑娘的衣裳鞋襪。”
原來,這裡竟是裴家內宅的廚房。李琦正不知高珺卿爲何要帶自己來這裡,卻見她對那廚娘淡淡一笑,然後把目光鎖定在那隻剛剛從屠刀下逃走的大公雞身上,滿意地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好,就是你了。”
那廚娘也是一愣,只見高珺卿猛地撲過去一把揪住公雞的翅膀,又從她手中搶過菜刀,那威風凜凜的氣勢,猶如刑場上一刀決人生死的劊子手。那隻可憐的大公雞蹬着腿兒哀叫不已,怎奈根本逃脫不出這位高大小姐的手掌心,脖頸處驀地捱了一刀,便立時斷了氣。廚娘看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自己在裴家的廚房混了十幾年,到頭來這宰雞的刀法竟還不如一位深閨中的小姐厲害,一時汗顏不已。
高珺卿把宰好的大公雞遞還給廚娘,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盛王殿下,我就說我根本不暈別人的血吧?”
李琦直看得目瞪口呆,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種混雜着崇敬、不解與難以置信的古怪神色,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這時,裴修也已急匆匆地追來,恰好看到自家表妹那驚世駭俗的舉動,不禁以手扶額,徹底無語。而高珺卿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擦乾淨手上的血漬,向表哥笑眯眯地扮了個鬼臉兒,便一轉身跑到別處去了。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裴修無力地開口:“盛王殿下,珺卿她……沒嚇着你吧?”
“還好,還好……”李琦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忽然用一種很同情的目光看向他,問道,“裴兄,我聽說……你和高姑娘是自幼訂了婚的?”
裴修頷首一笑:“是、是啊。”
“我怎麼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李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喟然長嘆,“裴兄,可惜你一世英名,估計全都得被那個丫頭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