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軍,渡河了!
閃電照亮天地,率武士列陣潛伏在蘆葦蕩中的燕北用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望着恆水之上的紛爭。
一片紛亂。
人們爭相廝殺,你追我逃。
麴義的部下留在對岸的越來越少,餘者紛紛跳下恆水,死命地向岸邊游來。在他們身後,有淌水追入河中的黑山軍士,亦有踏着青石隔着數步引弓放箭者。
恆水對岸,漫山遍野皆是高呼着的黑山軍。
燕北沒有動,只是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對岸,儘管僅僅一瞬,電閃雷鳴的光亮眨眼便消失不見,他的眼前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可耳邊卻能聽清遠方的戰事。
人的位置走得越高,便越理性,衡量價值的觀點也會變得不同。
曾經燕北無法忍受身邊任何一個兄弟死於非命,但是現在,他清楚地估算了此次作戰可能造成的傷亡,心中估算出一個數字……八百,甚至更多。
兩千多聽他號令前往對岸的士卒,或許只有一半能活着回到岸邊。
可他認爲值得。
僅僅因爲他認爲值得,便爲那些士卒定下了生死。
燕北需要考慮不再是十幾個人的性命了,他要考慮的,是成千上萬個效忠於他的好兒郎。
用千餘死傷,換黑山萬衆的性命。
值了!
有了將軍號令,黑山軍衝向恆水的速度更快,殺敵的狂熱掩蓋了對恆水與暴雨的畏懼,他們或執戟涉水、或奪船而驅,紛紛向對岸殺來。
更有甚者在開始變得湍急的河中便掏出短刀與麴義麾下的士卒奮死搏殺。
匠人的使命是鍛造刀劍,好的刀劍能讓商賈付出更高的代價。
士卒的使命是殺人奪命,更多的首級能讓他們養活自己的家眷,滿足一切渴求的願望。
無非各司其職爾。
“奔馬上游,毀掉水壩,放洪淹敵!”
燕北終於確定黑山軍是真的要大舉渡河,沉聲對身旁士卒傳令。得到號令的傳信騎卒拉起泥地間的駿馬一路向北奔馳……他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奔馳三里路,將這個消息告訴下一個騎卒,直至消息通過他們的口傳達出二十里,直至守備水壩的曲將親耳聽到。
這個計策在任何一個環節出現意外,都會使成千上萬士卒橫死,沒有任何人敢在這條消息上稍加攜帶!
恆水以北,張頜率部渡過恆水,攀上岩石遠遠看着恆水之上黑壓壓地亂軍追亡逐北,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溼透的衣甲貼着冰冷的鐵鎧令他打了個寒顫,臉上卻帶着譏諷……麴義啊麴義,這場仗可有你受的,嘿!
“軍司馬,咱們什麼時候衝上去?”
“着什麼急,急着去挨刀嗎?”張頜看了一眼身旁陪笑的曲將,指着遠處說道:“看到那一大片黑山軍了嗎?現在過去,我們這千把號人根本不夠人家殺的,一會我們不衝擊他們軍陣,直接堵在他們屁股後頭,將軍毀壩放水,先淹他們一半再說,到時候我們再衝上去,把他們趕下河!”
曲將似懂非懂的點頭,心裡卻鄙夷地看着張頜。這個小年輕太兩面三刀了,他可是見過張儁義在燕將軍面前是什麼模樣。那叫個乖巧喲,到了他們面前卻成了這般祖宗模樣。
“看什麼看,某可跟你說,今日決戰一過,大夥都能過上好日子,別老一門心思向着功勳,立功是要死人的。”張頜不知道曲將腦子裡想的什麼,還以爲這曲將是以爲自己膽怯,當即說道:“讓麴義那憨人去首當其衝去,我們在後頭加把火,到時候功勳也有咱們一份。”
“將軍可是說了,平定黑山,加官進爵!”
曲將一聽這話來了精神,探着身子問道:“司馬,真的?”
“將軍虧待過誰?連望都城外的孤兒寡母都養了,能忘了咱們?”張頜帶着一貫的圓滑笑了,擡手蹭蹭鼻下長出的絨毛道:“平定中山,打出這麼一場大勝到時冀州之賊必然披靡,加官進爵,也就指日可待了!”
張頜的眼中帶着期盼,旋即好似林間野獸般盯着遠處爭先恐後渡河的黑山衆賊。
今日,他們都得死!
恆水以南,沉默的焦觸與八百多個披頭散髮的死士從河中緩緩爬上岸,他們提着兵器繼續走着。
八百多人用眼神相互鼓氣,跟着他們的魁首朝黑山軍的方向走着……他們都很清楚,這一戰過後,中山國就不再有黑山軍了,他們的家眷將會得到安定的生活。
雨水溼透了他們的衣襟與甲冑,也澆溼了他們冰冷的心。
離得足夠近了,焦觸帶領他們藉着雨幕的阻隔已經走到黑山軍陣的後頭,此時他們大半皆已渡河,留在河岸這邊的至多隻有三千多人,對岸也有三千多人,更多的人還在恆水裡奮力遊向對岸。
焦觸跪在地上,出鞘環刀置於腿上,帶着水珠的刀刃透着寒光。
萬事俱備,只能開壩!
麴義爬上對岸,指揮部下一面向後撤退一面還擊敵人,身邊有些帶着強弩的部下在很近的距離中朝剛從恆水中冒出頭的敵人射擊,一箭射出彎腰上弦隨後死命地向後逃跑。
黑山軍太多了!
麴義的部下逃回來的只有兩個曲再加上一個屯,有些人死在和黑山軍的對抗中,有些則被湍流的恆水衝到下游,還有些便是在河裡便被黑山軍追上殺了。
士卒心驚膽顫,麴義卻冷靜非凡地指揮部下兩個曲一前一後地阻擋敵軍,同時向後退卻。
他已經看到燕趙武士藏身的那一大片蘆葦蕩了,只要跑過那裡,他們就可以返身殺回去。
要不是爲了一場大勝,麴義纔不願受這種憋屈!
陶升的部下爲他在河中搶到一艘走軻,正乘船渡過恆水。看着腳下河水越來越湍急,自己軍陣又鋪得太大,他的心頭不由得感到一驚!
糟了!我怎麼率軍渡河了!
一時不察,眼看着燕北軍隊被擊潰的快意竟讓他忘了自己早就定下的計劃,和燕北耗下去……這下可好,上萬部下在恆水兩岸間隔上千步,河裡還有成羣鴨子一樣朝對岸泅渡的部下,這下子就算他想把軍卒攔下來都做不到了。
撤……是撤不回來了,除非他不要跑上岸的那幾千人馬,可他能不要嗎?那可是他手裡全部人馬的四成!
妻兒老小能丟了,這兵馬可不能丟!
陶升看着被水流衝地七零八落的士卒,當下將心一橫,大聲吼道:“渡河,快渡河!殺進望都城,擒下燕北人人有賞!”
突然,陶升好像聽見耳邊有什麼聲音越來越近,甚至都蓋過了身旁士卒的嘶吼咆哮,不由皺着眉頭向北望去,只是一眼,他的臉色便剎那間變得煞白!
水!
洪水!
滔天的洪水自恆水上游席捲而下,在水浪中翻滾着無數根一人攏臂才能合抱的巨木搖搖擺擺,被水浪推着翻滾而下!
“水,發大水了!快給我划船!”陶升此時才驚覺,這根本就是燕北的誘敵之策,“我們中計了!快逃啊!”
陶升現在無比懷念坐騎,那匹長着雜毛一點兒都好看還孱弱無力的馬兒,他媽的若是在地面上他至少還能撒丫子跑,現在這般,走軻就這麼大點兒,前不着天后不着地,它還能跑到哪兒去?
只能在穿上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咆哮,接着被洪流席捲着打翻走軻,接着身子便被人粗的巨木撞翻在水流裡。
所有的黑山軍,幾乎都與他同樣六神無主,這會兒誰還顧的上什麼平漢將軍啊!河裡幾千人眨眼便被洪水夾裹着在水浪中翻滾,眨眼便看不到人了,只能透過重重雨幕聽到淒厲的叫喊。
和他們比起來,岸上的黑山軍還是幸運的。
但那些上了岸的黑山士卒並不這麼覺得,當他們發了瘋地追趕逃竄的麴義部士卒時,他們心裡都在埋怨爹孃當年沒多給自己生條腿,跑得慢了舉着長矛連個人也捅不到!
可當他們在閃電帶來剎那光亮中看到蘆葦蕩裡兩千多個身披鐵鎧面似寒霜的武士站起身來,看他們咆哮着提着環刀穿過雨幕向他們殺來……當他們看到遠處光着膀子剃去鬚髮身上筋肉鼓鼓囊囊的烏桓勇士提着青銅弧刀策馬奔來,連馬蹄子帶起的泥土都能嚇到他們。
他們只恨自己不是馬兒,沒長出第四條腿!
東岸的黑山軍是畏懼,他們被埋伏的燕趙武士嚇破了膽。可西岸留守的黑山軍也沒好到哪裡去!
眼看着平漢將軍的穿酒杯滾滾而下的洪水打翻,岸邊正準備往河裡鑽的部衆都看傻眼了,這水哪兒來的啊?
水火無情,天地之威比任何兵甲都令人感到害怕……只有當天災來臨時,人們才知道敬畏。
呼嘯而來的恆水眨眼便將數千兵馬吞沒。
接着,西岸的黑山殘卒便看到自他們身後殺來兩隻兵馬,一前一後截住他們的退路。
焦觸率先拔足狂奔,挺着長矛吼道:“死士營,殺光他們!”
看着狼奔冢突的死士營,隔着老遠的張頜扶正頭上頂着的兜鍪,笑着對身旁曲將道:“我們也過去吧,把這些膽小鬼攆到河裡去!”
大河滔滔,顛覆勝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