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過去多少年,燕北都記得那個不同尋常的早上,大兄趁着四更天矇昧的黑夜宰殺掉一匹雄健的烏桓馬,使喚他在鄉里的道旁趁着天黑取黃土遮蓋滿院子的血,滾燙的馬血滴在地上,混着黃土形成難堪的顏色,無論如何都蓋不乾淨。
當太陽高升,兄長在鄰家討來一口用至破舊的鍪鍋,他和兄長將身上沾滿紅黑色血與泥土的衣衫擋在門縫上,可破屋子還是到處漏風。忙得滿頭大汗時,他看見碩大的肉塊在盛滿了溫湯的鍪中翻滾,繚繞的肉香氣在屋子裡升騰,彷彿……彷彿置身仙境。
兄長盛出一塊肥美的馬肉不由分說地塞進他的嘴裡,那時他不懂事,雖然聽到兄長肚子發出咕嚕的聲響,可肉味入口眨眼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其實現在想來,那是家裡無鹽無醬,只是清水煮肉能香到哪裡去?可那味道讓他現在想起都難以忘懷。
他還記得當他吃完了一塊肉,兄長端起整個鐵鍪伸過臉去嗅,吸鼻的聲音令人垂涎欲滴。兄長那時說,‘爲這一鍋肉,就算死都值了。’
兄長的確這麼做了,爲了更多像他們一樣的人能吃上肉,帶着劈柴刀與自己不遠千里去投奔大賢良師,最終被陶謙一矛捅死在冀州戰場,成了一抔黃土無人問津。
後來,燕北知道有人早就說過,朝聞道,夕可死矣。大概每個人所求的‘道’都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便是**,那種**是驅動人去爭奪奮進的唯一力量。
**超脫其人的身份與能力時,往往被稱作野心。而作爲馬奴之子,燕北就算想好好活下去不被人使喚都是一種野心。或許當每當他擡頭時,在離天不遠的雲層之中兄長也正低頭俯視着他,看着他如何學會將吃肉視若尋常,成爲人上人。
……
素利的氈帳很大,炭火烤的旺盛,令氈帳中溫暖如春,坐在洗淨的狼皮墊上,燕北與素利及一衆部落首領圍着炭火堆抵圓而坐,在他身後由高覽、王當充任的護衛仍舊一絲不苟地侍立着。
烤至金黃的羊肉蘸着大塊的粗鹽粒子被奴隸盛放在燕北面前的食盒當中,透着奶香氣的塞外酒放在手邊,身前匍匐的奴隸洗淨了雙手用青銅製的精巧小刀一點一點將食盒中的羊肉片開,再雙手舉過頭頂奉至燕北面前。
在座衆人只有燕北是這麼吃的,無論主人素利還是一干部落首領都只是在自己的隨從服侍下把肉撕開,接着一干人等便親自下手吃了……在他們眼裡漢人吃飯要比他們麻煩的多,所以對燕北這個漢朝將軍必須精心侍奉着。其實燕北小時候過慣了像他們一樣直接下手吃食的日子,就算在軍中也從來不需要人侍奉,突然這麼一下子感受到自己的金貴,還讓燕北有些不習慣呢。
不過眼下敵友未分,燕北也樂得讓他們有漢人或漢將高人一等的想法,這對他有利。
其實還真別說,燕北不過片刻便飲下小半壺酒,將烤羊肉吃得滿嘴流油,這鮮卑人烤出的東西雖然不夠精緻,但味道也很足呀!燕北正琢磨找點兒什麼東西擦擦嘴,便看到身旁捏着青銅小刀插肉的素利動作隨着他停下,轉頭笑道:“燕將軍第一次入我部吃食,好似一點兒不怕我等害您?”
“哈哈!”燕北笑了,身前的奴隸遞上布巾,接過一面擦手他一面說道:“燕某一向信奉來之安之,既然已經決定打算與閣下結盟,自然便不去想你們害不害我的事情。況且燕某來此並非是爲了多一個仇敵,而是本着多個朋友多條路的想法……當然了,在這帳中若有誰敢對燕某拔刀相向,燕某倒還真要高看一眼!”
燕北的話音剛落,一個面前聽懂的部落首領便挺着光亮的腦袋梗起脖子,手扣到了腰間彎刀鑲着金銀的刀柄上,操着蹩腳漢話口中甕聲道:“漢地小兒未免也太小看我等了吧?”
燕北好整以暇地擦着手,輕飄飄地以一句反問頂了回去,“你且拔刀試試?”
話一說完,擡起擦乾淨的左手說道:“莫傷性命。”
素利一看氣氛不好便對那部落首領說道:“屠僕骨,在帳中不可與客人動……”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腦袋光禿禿頂着個酒糟鼻子的部落首領便‘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伴着嗆啷啷的金戈之音將腰間佩刀拔出一半。
他只能拔出一半了,因爲有人比他更快!
高覽的丈五長矛自燕北擡手時便已經提了起來,隨着酒糟鼻子屠僕骨起身,鐵矛便宛若一道黑色流光直奔其喉嚨而去,隨後三十斤混鐵矛在高覽筋肉盤虯的力量控制下紋絲不動地定在屠僕骨身前,反射寒光的矛鋒緊緊貼着屠僕骨的脖頸,在其脖間劃出一道血線,卻並未傷其性命。
只一矛,屠僕骨所有的怒火都被磨礪鋒銳的鐵矛頭掐熄了苗頭,一時間瞪大眼睛使勁縮着下巴看着頜下的鐵矛頭,不過這種驚恐的面容僅僅是一瞬罷了,眨眼便從屠僕骨臉上掩去,又是嗆啷啷一聲,未完全出鞘的青銅彎刀全都縮了回去,大酒糟鼻子一撇臉,看着燕北甕聲道:“我打不過他,要殺……便殺吧!”
從屠僕骨拔刀到高覽挺矛,再到屠僕骨收刀,不過只是數息之間的事情,甚至有個鮮卑部落的小首領起先被屠僕骨拔刀嚇得掉在地上的食刀還未撿起,這一場紛爭竟已結束了。
“痛快!”燕北挑了挑眉毛,再度擡手讓高覽將鐵矛收起,也不管這個叫屠僕骨的酒糟鼻子一臉悍不畏死的模樣,反倒一把抓過盛着半壺奶酒的酒壺高高揚起,摘了頭上沉重的鐵兜鍪昂着下巴問道:“敢向吾拔刀,豪壯之士!卻不知敢與吾飲酒嗎?”
這一下子驚得一帳圍着火堆坐滿的鮮卑部落首領各個愕然,不都他孃的說漢人重禮麼,怎麼這漢人將軍見屠僕骨如此無禮反倒還請喝酒了?
莫非這人,其實跟咱一個樣,也是個蠻漢?
他們不知道,燕北這是故作姿態,他腦海裡所有與胡人打交道的經驗都來自於胡人裡的下等牧民,跟部落首領同帳吃食這是頭一遭!既然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們高看,那索性就學比他們地位更高的胡人唄!
人們往往會敬服於從自己自信的方面完全超越的人。你重義、我比你還重義,是以孔夫子二桃殺三士;你大氣、我比你還大氣,是以廉頗藺相如可將相和;而今日,這些鮮卑胡族豪邁,那燕北就要比他們更豪邁!
他這一套,完完全全是照搬在甄氏鄔堡中他與潘興決鬥時烏桓峭王蘇僕延的做派,到現在看來燕北學的還不錯。
也就是燕北如今讀書還少,若他再多看上兩年書,興許就知道在先秦末期起義蜂起,高皇帝在鴻門時爲項王所宴,持盾衝入宴中的勇士——先漢舞陽武侯、大將軍樊噲,當時便被項王問過相同的一句話。當時樊噲的回答是“我死都不怕,還怕喝酒?”
不過屠僕骨沒這麼答,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這是個善於飲酒乃至貪酒的角色,所以他咧嘴笑了,端起自己面前盛滿渾濁酒液的大甕對燕北說道:“打我打不過他,喝酒……別看你是將軍,可不是我的對手!先講清楚,喝醉了可不要怪我!”
“嘿,誰還沒放肆醉過幾次呢?不過最好別讓我喝醉,上次喝醉時燕某在巨流河刀斬欄杆,砍了幽州刺史!”燕北怪笑一聲,起身端着酒壺與屠僕骨的酒甕一碰,接着仰頭便向口中灌了幾大口,離了脣邊發現這屠僕骨還真一個勁兒揚着腦袋喝上了,倒是素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燕北也不拼酒,盤腿往狼皮墊上一坐,探手對屠僕骨比劃了一下高覽說道:“你打不過他這太正常了,高校尉是燕某軍中武藝最強者,燕某在他手底下也過不了五個回合,沒什麼丟人的!”
這一下子,一衆部落首領更是小聲交頭接耳起來了,不過衆人所重視的方向不同。如素利更看重燕北好似不經意間透露出刀砍幽州刺史的事兒,而更多的部落首領則將目光在燕北與高覽之間流轉,兩萬兵馬軍中武藝最強者……那一矛制服以勇稱名的屠僕骨也就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
屠僕骨更是沒心沒肺地抱着酒甕做到燕北身邊,恭恭敬敬地問道:“將軍,塞外都說漢人最重禮節,就連那些漢地來的商賈見每個人時都有一套複雜的禮儀,怎麼我看將軍好像並非如此?”
一衆部落首領看着燕北,心裡都在琢磨同一個意思,雖然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氣度’這個詞。剛纔燕北坦然承認自己武藝與那個一矛制服屠僕骨的高校尉相差甚多,那一刻他們在燕北身上所見到的磊落與坦蕩,是在好勇鬥狠的胡人身上看不到的。
每個部落首領都恨不得告訴所有人自己就是整個部落最勇武的人,可好像燕北這樣,給人感覺非但不壞,反倒讓人更覺親切與重視……畢竟燕北仍然坐在狼皮墊上拿着精緻小刀插着肉往口中送,而方纔大展身手的高覽仍舊持矛在他身後立着。
無悲無喜。
“行了,閣下,我們還是說些正事吧。”
燕北攤開雙手,跪坐在狼皮墊上。公告:筆趣閣app安卓,蘋果專用版,告別一切廣告,請關注微信公衆號進入下載安裝:appxsyd(按住三秒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