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番外(下)
篝火中爆出兩點火星,發出幾聲噼啪的輕響,更襯得破廟裡情勢壓抑一觸即發。
宋青書嘴脣微抖,一手負在背後猛地一攥,“殺——”
這個音剛剛吐出一半,忽有一人匆匆自廟門走進來,搶步來到宋青書身邊耳語幾句。
緊接着,所有人很明顯的感覺到,腳下有輕微的振動、以及遠遠傳來的馬嘶聲。
常年行軍打仗的人,對這種情況都不陌生。這代表着有大規模騎兵到來,而且騎兵的速度非常快。
宋青書微微眯眼,目光如電落在王保保面孔上。
王保保緩緩舒了口氣,從從容容的一拱手,“國主於深更夜雨中來,似乎卻要無功而返了。”
宋青書挑了一下脣角,心中說不上是慶幸還是失望,“汝陽王果然算無遺策。”
王保保微微一笑,說道,“國主謬讚。本王調兵原本只是以防萬一,卻不想竟然遭遇國主。國主機變無雙,才令人既敬且懼。”
宋青書目光定定的落在王保保身上,忽地揚眉一笑,“於千萬人中人首級,是江湖人的看家本事。朕身邊親衛盡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王爺就這般自信?”
“本王調來三千精騎,只圍殺國主一人。”王保保朗聲笑道,“國主縱然武功蓋世,一人之力能擋得住多少弓箭?集親衛之力又能擋得住多少弓箭?”
王保保沉沉一笑,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雙眸中竟似有流光溢彩一般灼人耀目,令原本只是俊朗的面容顯出十二分光彩來。
——這是純粹的由權勢而帶來的魅力。
“若是本王先走一步,國主頃刻後便要來相陪。國主至今無子,開國功臣沒有了國主壓制,昭國基業分崩離析便是定局。如此天賜良機,暫且不提我北元,就是至今龜縮一隅的朱元璋也定不會放過。”
王保保沉聲道,“天下大亂,又在眼前。屆時北元當可提兵南下,蒙古人自然也能返回中原,不必再被漠北嚴寒所困。這般算來,倒是本王賺了。”
王保保所說的句句屬實,宋青書又如何會不懂。
所以,他只是收斂了笑容,平平淡淡的說道,“朕既然不想看天下大亂,自然只能送汝陽王平安回返。”
宋青書說罷,又輕嘆了口氣,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這說的卻是年少時光,兩人幾番爭鬥的往事。
往事悠悠,自宋青書心中劃過。他微微閉了閉眼睛,對王保保伸出一隻手來,“這麼多年沒見你,過來與我好好說說話?”
王保保從容頷首,向宋青書走過去。好幾個親衛都忙喚道,“王爺!”
王保保搖頭,“無妨。”
而今實力相當,情勢膠着。立場敵對再無意義,反倒可以安心敘一敘舊事了。
無論是宋青書帶來的人手還是王保保的親衛都退到一邊。
謝熙和周禾見狀,又小心的把自己縮的更小了點,極力讓所有人忽略廟裡還有他們兩人在。
篝火邊又鋪上了防潮的毛氈,宋青書牽着王保保坐下來。
王保保反手執起宋青書的左手瞧了瞧,嘆息道,“你這兩根手指治不好了嗎?”
宋青書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指軟軟垂着,王保保摸了摸竟一點力道也感覺不到。
宋青書輕輕嘆口氣,道,“當年傷了經脈,後來又幾次發作。現在已經沒得治了。”
他說着擡起右手,落在王保保的脖頸上,手指順着領口摸索進去,向外扯了扯王保保的衣裳。
王保保忙擡手擋住,同時蹙眉道,“你做什麼?”
宋青書沒理會他的話,只問道,“你自己解開?還是讓我撕開?”
王保保的面色有點奇怪,苦笑着答道,“我自己解。”
外裳曳地,中衣微散,露出右邊胸膛和後背。那裡有一道猙獰的箭傷。那一支箭,當年從胸膛穿過,從後背透出。
即使過了許多年,也能看出當年這一箭有多麼嚴重。
宋青書抿緊了脣,右手有細微的顫抖,輕輕覆在那道傷口上。半晌,他吁了口氣,替王保保拉好衣裳,喟嘆道,“至正二十八年。”
至正二十八年,同樣也是昭國定業元年。
那一年,明教義軍與昭王部署於隴西決戰。北元汝陽王趁機自定西直取太原。
元兵一路勢如破竹,太原告急。一旦太原失守,中原將門戶大開,天下必將再次陷入紛爭之中。
宋青書無奈親自率精兵援救太原,他到當日,正值太原城恰恰失守。
同樣,汝陽王也立足未穩。
太原會戰整整打了七天七夜,期間太原城數度易主。七日之中,死傷無數,寸土寸血!
這一箭,就是當年汝陽王最終退兵的主因。
王保保繫好衣裳,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雙手直接挽起宋青書的右邊衣袖。
只見那隻手臂上都是傷痕,密密麻麻的隱沒在衣料之下,映襯在白皙的手臂上顯得十分猙獰駭人。
王保保垂目看了一眼,也輕輕吁了口氣,緩緩嘆道,“至正二十八年啊——”
至正二十八年,他在太原巷戰中被冷箭|射|中,強撐着清醒在太原城內設下銅網陣。
其意在阻攔追兵,令手下精騎平安回返,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誰能想到中了埋伏的竟然是當時的宋昭王本人呢。
於是,北元汝陽王性命瀕危無奈退兵。同時,宋昭王同樣九死一生,昭王親衛兵士十不存一。
至正二十八年的太原之戰,堪稱是兩敗俱傷!
這也給了朱元璋喘息之機,宋昭王重傷,其部署軍心不穩,使得朱元璋率部退入甘肅,憑藉地利割據甘肅青海。
在昭國定業二年,朱元璋定國號爲明,登基稱帝,直至如今。
宋青書與王保保目光相對,往事悠悠同時在心頭劃過。二人而今都已非當初少年,一時間心頭都感慨萬千。
王保保手指輕輕撫過宋青書手臂上的傷痕,輕聲問道,“疼麼?”
廟外傳來清晰的馬嘶聲,一隊又一隊的蒙古精騎將這個佔地不大的破廟圍的風雨不透。
宋青書聽在耳中,卻不以爲意,他扣住王保保手指,緩緩道,“不及心痛。”
王保保的手微微一顫,半晌方低聲道,“青書,你而今登臨九重大業已成,便是爲了江山傳承,也該選名門淑女入宮了。”
“縱然名門淑女再好,也非我所好,何必拖累他人。” 宋青書淡淡一笑,“我膝下義子數人,總有人能傳承江山。”
王保保嘆了口氣,道,“登高和寡,宮城清寂,我只是不想你孤單寂寞。”
宋青書灑然一笑,“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你若是怕我孤單寂寞,不如留下一點什麼來陪我?”
宋青書的手不甚規矩的自王保保的手指向上移動,扯了兩縷屬於王保保的頭髮拽到眼前,“你我生既別離,死又如何?”
王保保微微沉吟,反手抽出腰間匕首。雪亮的鋒刃滑下,鮮血四濺。
一截小指落在毛氈之上,鮮血染紅了王保保的左手。
王保保眉梢一跳,斷指之痛他竟哼都沒哼一下。
王保保揮手招來一個親衛,命他取出一個藥瓶。王保保親手將那藥瓶打開,又將白色的藥粉灑在那一截還染血的斷指上。
片刻間,只聽得嘶嘶作響,那處竟已血肉化盡,只剩下一截指骨。
王保保面不改色,用酒水洗淨指骨,又擦拭乾淨。
宋青書挑挑眉,神情竟似饒有興致趣味盎然一般的看着這一幕。
待將那一截指骨收在手中,宋青書才朗聲長笑,托起王保保的左手,“我爲你裹傷。”
王保保從容一笑,將尚染着鮮血的匕首遞到宋青書眼前。
宋青書含笑接過,手起匕落,依樣施爲。
不遠處侍立着的、無論是宋青書帶來的人手還是王保保的親衛都看的頭皮發麻。
待二人裹傷已畢,宋青書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道,“天色漸明,朕也該走了——願汝陽王北歸順利,你我有生之年再無干戈。”
王保保也長身而起,道,“國主保重。”
宋青書向廟門方向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停下腳步。他微微抿了抿脣,猛地轉回身去將王保保抱住。
兩人身高相若,看着便如緊緊擁抱一般。
過了半晌,宋青書才緩緩放手,澀聲道,“待我百年之後,此物便用作玉晗。”
宋青書轉身離去,他的聲音也漸行漸遠。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王保保眼眶微熱,緩緩嘆了一聲。他輕輕摩挲着屬於宋青書的指骨,低聲道,“別後唯所思,天涯共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