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帝后二人的對弈
景嫺那頭兒如預期的那般,進展得很是順利,而這邊啓祥宮中的皇后也沒閒着——
“主子,主子爺已經往這邊來了,您要不要收拾收拾?”
方嬤嬤是在皇后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人,知道自家主子面上雖然溫和,可實際上卻很是個要強的,就是心裡再苦再不舒坦,都極少流露於表面,藉此去搏什麼恩寵,如此,即便方嬤嬤認爲這宮裡頭的女人適當的示一回弱,更能夠討到點好,長期以往之下,倒也習慣了自家主子這一番行事,說着說着,便準備自發自覺的動作起來。
“等等。”
若是在平時,不說皇后心裡有了念想,身子也跟着大有起色,就是再不舒服,只要能起身,就絕對不會以病態示人,可是不得不說景嫺那般連消帶打的話,讓皇后的心思發生了轉變,既然要守住自己的榮光,要護住自己僅剩下的一切,又豈能再如以前那般盡將苦水往自個兒肚裡吞?而就是要吞,也不能自個兒躲起來悄悄地吞不是?
擡手止住了方嬤嬤的動作,“挑件素點的常服披着便罷,反正皇上也不過是過來稍作片刻,費事來來去去的折騰。”
“……呃?”
方嬤嬤聞言不由得一愣,心裡很是詫異,就差沒擡頭打量打量今個兒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可看着自家主子不似玩笑,反而一副心有所思的神態,卻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動作麻利的放下手中的正裝,轉而去挑了件淺杏色的常服。
“皇上駕到——”
養心殿離啓祥宮實在是近,就是不坐輦也不過是幾步路的功夫,是以,還沒等皇后來得及梳頭,才把垂在身後的髮絲給理順,外頭便傳來了通稟聲,皇后看着鏡中自己雖然仍顯憔悴,卻到底還算能夠入眼的模樣,目光微微一閃,轉而乾脆的揮了揮手,止住了身後人陡然加快的動作——
雍正的步履很快,皇后前腳才扶着方嬤嬤的手起身,整了整衣裳,後腳便見到那抹明黃走了進來。
“您,咳咳,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身子還沒盡好還折騰什麼?”雍正一進屋就見到皇后站在一邊,擡手便止住了對方請安的勢頭,轉頭看向方嬤嬤,“還不趕緊扶你家主子坐下?”
“理不可廢。”皇后也不推脫,等雍正入座後,便微微屈了屈膝,順着方嬤嬤的力坐在了下手,“再者,我,咳咳,我哪裡就這樣嬌弱了?”
雍正看着皇后精神雖好了些,可面色卻仍舊一片蒼白,忍不住皺了皺眉,“不是說好些了?怎麼還咳的這樣厲害?”
“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今個兒我覺着已經好上許多了,咳咳……”皇后笑了笑,可襯着她那面色,卻更顯虛弱,“我不過是趁着小病偷會兒懶,哪裡又用得着您這般着急上火?”
“你,哎……”正如在景嫺的印象中,皇后一直是那樣尊貴端莊,事事得體的模樣一般,雍正也從未見過對方這樣憔悴的樣子,就是當年弘暉折了那會兒,暗地裡雖然免不了難過,面上卻仍然一絲不亂,如此,雍正的眉頭不由得皺的越發緊,“太醫院那幫子人竟是沒一個有本事,拖了這麼久也沒見什麼起色……”
“您怪他們做什麼,這天底下怕就是他們最盼着我快些……”皇后仍然笑着,可說着說着,卻又突然頓住,沒等雍正存疑着問出聲,又極快的轉了話頭,“聽說老五得了個兒子?”
“嗯?”雍正不是看不出皇后的不對勁,可看着她不願多說的樣子,卻也不打算深究,反倒瞧着對方一副極有勁頭兒的模樣,就順着話接了下來,“是個大胖小子,老五都跟着樂癲了,居然沒規沒矩的連產房都衝了……”
“老五一直就眼熱弘曆那兩個兒子,眼巴巴的盼了這麼久,哪能不高興?”說到這個,皇后不由得來了精神,“再者,老五一向就是個混不吝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先前什麼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兒沒做過,眼下里樂癲了哪裡會在意這些?”
“你就愛護着那小子!”
“這哪裡是我護着他了?”皇后如景嫺所說的那般,卸下了平日以往的端莊面容,神色很是放鬆,“說起來,就是當年暉兒出生的時候,您不也……”
帶着半分無意,帶着半分有心,皇后刻意將話頭引到了這個上頭,可說到一半,卻又極有眼色的猛然住了嘴,空留着寢殿之內原本較爲輕鬆的氛圍隨之變得一片死寂——
皇后地垂下頭只看自己的衣角,再不多說一個字,而雍正卻是眼珠子都不錯的直盯着對方,一副若有所思。
如果說除了出身家世之外,皇家媳婦還有其他的標準,那麼在雍正眼中,皇后無疑是最爲比照着這個標準而來的人,賢惠,大方,公正,端莊……無論是應對宗親妯娌還是上下人情來往,亦或是打理內院宮務,平衡女人們的幺蛾子,她從來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條,半絲半點都不會出錯,壓根沒讓他爲此費過半點心。
如此,長期以往之下,竟是幾乎讓他生出了一種她生來就該是如此的錯覺,而直到看到眼前病了許多日,露出了鮮有的憔悴脆弱模樣的皇后,他才陡然的記起了她剛進宮與自己成婚那會兒的情景——
那會兒自己年紀不大,即便在孝懿皇額娘逝世,生身額娘態度不冷不熱,宮裡的人跟着擡高踩地之下,被生生磨礪出了幾分心思,但到底少不了幾分少兒心性……而皇后那會兒,年紀更是小,就是作爲嫡女從小被教養的再好,規矩體統也樣樣不錯兒,也終歸免不了青澀稚嫩,免不了喜怒皆形於色,將什麼都明晃晃的寫在臉上,只是,這一切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有什麼話還跟我說不得?”雍正輕嘆一聲,“你我夫妻這麼多年,你又哪裡用得着跟其他人一樣,對朕顧忌這顧忌那起來?”
皇后不像景嫺,前一世遭受過那般的淒涼苦楚,對弘曆的一腔情分,也隨之給生生的消磨殆盡,徒留下一片冷漠……即便因着弘暉,他們二人之間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心結,可這樣幾十年如一日的相互扶持下來,雍正敬信她愛重她,又豈會沒有半點旁的感情在?
聽對方少有的感慨,和這般推心置腹之言,皇后心有所動,心思也跟着複雜了起來,可是且不管先前與景嫺所做的打算,就是直面起對方這許久不曾流露過得溫情,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如此,便乾脆繼續低着頭,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雍正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他與皇后相處了這麼多年,正如皇后很是瞭解他一般,雍正自然也不會不明白皇后的心思,而他雖然貴爲九五之尊,站在這世間的最高處,有着天底下最大的尊榮,兢兢業業,禪精竭慮了這麼些年,也得到了百官擁戴,萬民敬仰,算是無愧於列祖列祖,可這也並不代表他心中就沒有半點遺憾——
第一個便是他那生身額娘烏雅氏。
若是說皇家父子之間,生來就因爲摻雜着權勢利益,不可能相互掏心掏肺的赤誠以對,那麼母憑子貴,亦或是子憑母貴,利益關係從來就被栓在了一起的皇家母子,卻是相反……他可以不期盼老爺子的青眼,畢竟天家父子的親情本就最是耐不得考驗,經不起消磨;也可以不再豔羨得盡寵愛風光的太子爺,畢竟爬得越高,摔下來便會越重,但相反的,卻怎麼樣都無法將生身額娘對自己的冷漠視若無睹。
孝懿皇后還在時候,或許是出於不甘,想要爭上一口氣,或許是六阿哥夭折,膝下荒涼沒有依靠,也或許是旁的,烏雅氏對他倒尚算上心,可等到自己再回到她身邊的時候,也許是因爲有了老十四承歡膝下,態度卻是陡然的分出了高下……每當看着其他兄弟們的額娘皆是對他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時候,他心裡就會生出點盼望,可等到去了永和宮,見到對方心裡眼裡始終都只有老十四一個人的時候,那點子盼望又會隨即粉碎。
如此反覆,長期以往,他的心也漸漸的冷了起來,且到了登基以後,對方又幾次三番爲了老十四而當衆給他沒臉的時候,便更是讓他寒了心,徹底撒開了手……只是當看着對方彌留之際,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錯將他當成老十四,而死死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開的模樣,心裡卻仍然難免酸澀。
可若說烏雅氏是他心中的遺憾,那麼弘暉,則是他最爲隱晦的痛。
滿人本不重嫡庶,只要是有能耐的兒子,便就能得到看重,可是隨着入關以來,滿漢文化的逐漸融合,先頭的聖祖朝更是開了仿照前朝立中宮嫡子爲太子的先例,皇家宗室的風向也隨之變了起來,如此之下,他又怎麼會不盼着弘暉的降生,對弘暉又怎麼會不打心眼裡的喜歡呢?更不要說弘暉不光是佔着嫡,同是還又是長。
愛之深,責之切——
雖然那時候太子地位穩固,他並未生出什麼奪嫡爭位的野心,可沒有哪個阿瑪會不希望自個兒的兒子成人成才,他當然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變成個只會依賴父輩餘蔭的廢物,便沒少花心思親自教養,只是那時候他到底年紀太輕,就是明明知道循序漸進,徐徐圖之的道理,卻也難免有些急功近利……只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從小就聰慧懂事,至誠至孝的兒子會因此夭折。
“皇后……”
正如景嫺戳中了皇后隱藏在心底裡的心思一般,雍正也被皇后這話給戳到了隱藏已久的傷疤,若是對其他人,雍正必然是少不了當場翻臉,可當面前坐着的人是皇后時,卻又讓他陡然沒了脾氣……弘暉沒了的那天,他在書房裡坐了一天一夜,反覆翻看着弘暉以前寫下的功課大字,良久不得平靜,那麼從來就將弘暉視爲眼珠子的皇后呢?即便面上從未說過什麼,從未在他面前顯露過什麼,可心裡就真的能如面上那般,沒有半分波瀾?
看着彼此相互扶持幾十餘載,數十年如一日爲自己打理內務,讓他免了後顧之憂,可以放手於前朝的皇后,一昧的將苦水往自己肚裡吞,從來不叨嘮自己半分不說,如今面對自己也是這樣一幅無處不忌諱的模樣,雍正心裡很不好受,再加上對方面上那並未來掩蓋半分的病容,以及眉眼中從未顯露出來的頹色,心裡更是一軟——
“暉兒……”握住了皇后仍在跟衣角較勁,聽到這二字卻陡然一抖的手,雍正輕輕嘆了一聲,“終究是朕虧欠了他,也虧欠了你。”
“皇上?!”
作者有話要說:放假倒計時,到時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