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當隨之寒還在爲成爲一個特種兵而訓練時,他也曾有過這樣力竭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自己身體的極限,再恢復,再突破。每一次的倒下就意味着下一次爬起。他想追求力量,而後可以保護他的家人,還有其他人。
而現在,他似乎也有了同樣力竭的感覺。可是他不確定,他倒下後會不會再站起來。
他是穿越錯世界了嗎?可是五維座標絕對沒有問題,況且他曾來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他的印記。那麼他離去的短短一段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精’靈們爲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他們夢醒了嗎?那麼蓮鏡無呢?希‘蒙’洛爾呢?最重要的是,安瑟呢?
他帶着衝出去的人羣已經穿破了城‘門’,但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那是死路。
流民們已經絕望。
身後‘精’靈面無表情的屠殺正在繼續。
怎麼辦?隨之寒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以他現在的狀態,他根本無法帶領這羣人殺出一條血路。況且,他又如何對‘精’靈下手?畢竟在之前的一段時間裡,‘精’靈曾是他並肩作戰的戰友。這個世界的癌化因他們而起,但受害者在‘精’靈。他的所作所爲,如果不能糾正癌化,而是讓它繼續發展下去,最終整個世界將會消亡的啊。
眼前海水冰涼徹骨。
‘精’靈的速度豈是一般人可以比擬。身後的流民很快被追上,與他一起跑的人紛紛越過他,不論會不會游泳,都跳進大海里逃生。他懵懵懂懂,將‘女’孩推向身後,舉劍就擋剩下的攻擊。
他不知道自己擋了多少攻擊。直到他的身體掉落海中,被海水吞沒。
安德森和老師已經跑出了保護圈。在他們身後,人魚皇宮已經被暴動的白鯨攪動地滿地狼藉。皇城裡的人魚分爲兩撥,一‘波’由安德森帶領,包括‘婦’孺與人魚未孵出的蛋,還有剩餘不多的‘精’銳戰士。而剩下一‘波’已懷有必死決心,由人魚王率領,守在發狂的白鯨身前,準備刺殺安瑟。
他們沉默地遷徙,離開賴以生存的家園。身後保護圈的光芒越來越遠,不少人魚仍然留戀回頭,而在白鯨身上爆發出無數魔鬼藤的那一剎那,他們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他們犧牲了海洋之心裡將近一半的人魚戰士,以身殉魔鬼藤。
安德森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老師理解他的想法,並沒有出言安慰。
安慰有時不過使對方相信他想相信的事實而已。並且,而在巨大事實鴻溝前,安慰不過虛幻泡影。悲傷是真實的,痛苦是真實的,而也只有真實,才撐得起生命的重量。
“我們要去哪裡?”
安德森怔了怔,反倒回頭認真地問老師:“去哪裡重要嗎?”他低聲道:“我現在的任務,只是帶他們活下去而已。”
老師不再多言。安德森似乎一夜成熟起來了一般。他開始學着像一個真正的王者,給剩餘的人魚分工,爲了方便管理和遷徙,將他們分成一個個小隊,每隊選出暫時的管理者。他規劃了遷徙的路線,確保每一段都有天險可依,縱然人類有再多的海底工具,都沒有一個足夠平闊的海底可以用來施展。他甚至安排了老師之後如何上岸,上岸之後去往哪裡。
他安排着所有事,唯獨沒有安排他自己的位置。
當天夜裡,安德森偷偷收拾了東西,孤身向另一個方向偷偷離開。走出沒多遠,卻發現前面有一個人已經在等着他。
海底其實一直都是漆黑的,這裡是陽光透不到的地方。惟有那些發亮的海生植物以奇妙的五‘色’斑斕‘交’相勾勒出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
這裡的‘色’彩,陸上沒有。它有千萬種藍,千萬種紅,千萬種紫,每一種漸變都似乎是虹光溶於水,‘揉’開來細細碎碎地分了,便是又一種炫目‘色’彩。
老師站在分叉口等他,沒解釋多的:“走吧。”
安德森愣了愣,像是突然有什麼爆發出來了一樣,他有些哽咽:“你知道我去做什麼嗎?蠢‘女’人!你到底要怎麼樣?趕快回去!我給你安排好了後路,你……以後,要好好的……”
老師不知說什麼,他覺得哄青‘春’期的孩子沒什麼經驗。他只是拍了拍安德森的肩膀:“我陪你吧。”
“你愛我?”
“……”老師覺得對方思路轉得太快,他竟一時無言以對。
安德森嗤地一聲冷笑:“我就知道。那你跟來做什麼?”他認真地看着老師:“我反正已經活不長了,帶着這個命運之鑰,跟着大家走,總有一天要連累他們。白雪,回去。你既然並不是愛上了我,爲什麼要和我去送死?”
“你爲什麼活不長了?”他掃描安德森,覺得對方很健康。難道人魚有一種特殊的機制容易猝死?
“你是真的不記得嗎?”安德森發出一聲類似幼獸受傷的低吼,他紅着眼:“我小時候在海里救過你。你跟我說過,會嫁給我……爲了你,我用魚尾換作人‘腿’,並向巫師許願,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如願,我會化作泡沫消失。除非我,殺了你。”他扳回老師的肩膀,一字一頓:“我在等你,在找你,一直沒有放棄。我剛開始抱着雄心壯志,一定要娶你回來,可是你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是異族,在人類的國度,受盡嘲笑,我一步一步地爬到現在的高度。終於,我有能力來找你……可我聽說了什麼?白雪,你猜猜我聽說了什麼?”他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咕嚕聲:“你和普林伯爵做了什麼?你爲了和皇后爭寵,你都做了一些什麼事?”
“後來,我去死亡森林時遇到了你。你說你不認識我,好,不認識我也行。到了夢魘裡,我們本是唯一認識彼此的人,可是你呢?你跟那個人類‘女’人糾纏不清,還搭上另外一個‘精’靈王子!我忍了,這麼多年以來,我早就不報什麼希望了,泡沫就泡沫,化成灰都比看着你揪心強……”他哽咽:“可你又怎麼忍心,從來就不記得我?”
“……”老師不知道要怎麼跟這隻人魚解釋。在他看來,安德森就像是另外一個晚輩一樣,剛看覺得很不順眼,看就了也就習慣了。他習慣‘性’地去照顧晚輩,但卻發現,有些事,他真的解決不了。
這個世界的白雪公主早已經死了。
他只是個電腦殼。
作爲一個純唯物主義者,他自然不相信怪力‘亂’神的詛咒和‘交’換。但現下不容他去解釋這些,對於當地土著,與其解釋,不如順着他的意思,反正結果一樣即可。他很焦慮。蓮鏡無先他一步去調查安瑟,而當晚就出了變故。他現在無法聯繫上蓮鏡無。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陪着安德森去面對安瑟,單個人面對如今的安瑟毫無勝算。
“呃……那麼……嘗試一下,也未嘗不可。”最後,老師得出這個結論。
他沒有想到,安德森整個人愣在了當場,他呆呆的,眼圈紅紅的看着老師。
而正在此時,他們身後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扭曲。而後,安瑟從黑暗裡踏了出來。他溫和有禮地向老師點了點頭示意,隨後看向安德森,開‘門’見山,眼神平靜,就仿若只是來討論書畫的友人一般:“水之命運之鑰,在你身上?”
他甩出一具被三叉戟貫穿的血‘肉’模糊的身體。那具身體似是被壓碎了脊樑骨,整具身體卷在一起,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只能從其‘毛’發和隱約可見的鱗片中,判斷出它曾經的身份。
安德森甫一看到那具屍體,幾乎目眥‘欲’裂,幾乎要衝上去拼命,老師及時地拉住他。血氣方剛一腔熱血的青年他在部隊裡見得多了,無一例外都不長命。在絕對的實力面前,熱血和憤怒毫無用處。它甚至是劃破理智的一柄利刃,最後貫穿的是自己的心臟。
“別攔我!”安德森衝老師怒吼:“走!快走!這裡我擋着,他要的只是命運之鑰,不會爲難你!”他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你在騙我。可是我也沒有時間了,讓你騙騙又如何?”
老師嘆了一口氣,狀若不經意地提起:“怎麼還是這麼暴躁。阿寒小時候和你當真一模一樣,哎……”白雪公主殼的後視模式全面鎖定安瑟,可以明顯地發覺其瞳孔猛然一縮:“年輕人啊,適當磨練一下‘性’子,不要動不動地‘波’動情緒。”
以白雪公主殼巨大的機械力按住安德森肩膀,順便漏了點電,‘弄’昏了他。之後,老師轉過頭來,看着安瑟,平靜道:“二殿下,既然你出現在這兒,那麼阿蓮多半遭遇不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