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馬興男(下)

將然半個時辰之前,皇帝貼身侍從馮慶風風火火的跑到樂遊苑公主行宮拜見南康長公主司馬興男,言說五兵尚書蔡大人到了建平苑的校武場,皇帝示意他前來報信。

司馬興男自打教授皇帝弓射、騎乘之術時便早已料到會有現在這個結果,朝中的大臣們雖然派系衆多,但就對待皇帝勤於政務、中興帝國這件事上,基本是空前絕後的團結一致,那就是——不行!

南方的士族不想皇帝好高騖遠,免得將來天天鬧騰北伐,克復中原;而北方僑來的士族重臣們也擔心皇權做大,不利於他們擴大自身勢力範圍、積累實力。在這件事上,即便是丞相王導,也沒有站在皇帝一邊的,他滿心想的都是無爲而治,緩解南北矛盾,簡單說就是誰也別鬧,咱踏實過這安穩日子;至於那些剩下的騎牆派們,更不願看到皇帝勤勉,要知道對於他們而言,只有兩件事最重要——第一,是如何把家搬到烏衣巷;第二,便是秦淮河上的那些絕色佳人了。

司馬興男心裡再清楚不過,該來的終究要來,第一個來勸諫的要是攔不住,皇帝怕是再難自立。她早爲今天這個狀況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早在她教授皇帝騎馬、射箭之前。換言之,騎射只是一個楔子,她心中早已盤算好了此後的每一個目標,每一步計劃,安身立命的計劃——天下,必須回到司馬氏手中來。

她曾用自己的名字起誓,“興男”而非“馨蘭”,這個名字是她自己改的。

那一年是太興四年,她六歲。爹孃給她生了個弟弟,她的名字那時還是司馬馨蘭。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可能是她到現在爲止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記憶。自弟弟降生以來,整個太子府都充滿着歡愉和美的味道,她父皇當時還是太子,連平日裡威嚴的有點嚇人的皇爺爺,來府中探看孫兒時都笑的合不攏嘴,讓她倍感欣慰的是,弟弟雖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父母也並未因此而冷落了她,於是那年生日,她許下一個願望——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弟弟。同時她還向父親提出了兩個要求:

第一, 改名!

第二, 延師!

她不喜歡“馨蘭”這個脂粉味過濃的名字,她告訴父親,以後弟弟歸她保護,所以她要改個“響噹噹”的名字,父親饒有興致的問她可有中意的,她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興男,司馬興男!”。

父親和母親當時的表情,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表達,有驚愕,有快慰,其中還夾雜着一絲難以名狀感覺,她當時並不懂,是後來才明白的,與驚愕和快慰糾纏在一起的是——憐憫,世人只道富貴莫過帝王家,事實上最苦的,恰恰也是帝王家,只是這種苦與世人眼中的吃糠咽菜、飢寒交迫完全不同。

“司馬興男”四個字把她父親雷得半晌回不過神來,繼而問她想要個什麼樣的師傅,本以爲她會說起某位雍容華貴的大臣誥命,或是才華橫溢的世家小姐。當然,在那個“司馬興男”的名字驚掉了他們下巴之後,她父親甚至想到女兒可能想像其他王室子弟一樣,要個學富五車,博古通今的師傅,學習孔孟之道,治國良方。然而,他還是低估了女兒,她的回答是:“我要個最厲害的將軍當師傅!”

所有人都無語了,徹底無語了……他們驚愕到似乎形成了慣性的看着眼前這個六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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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永昌元年,司馬紹即皇帝位,封司馬興男爲南康公主,拜領軍將軍、尚書郗鑑爲師。

此後,原本是流民帥的郗鑑便成爲少數絕對忠於王室的藩鎮之一,王敦忌憚他坐鎮合肥,擁兵自重,挾天子以令諸侯召他回京,他便隻身入建康。王敦的逆黨們幾度污衊於他,欲置其死地,郗鑑寵辱不驚,可以死節,絕不附逆。危急時刻,王導、溫嶠等人聯名,保住了他的性命。挫敗王敦之後,郗鑑再次出鎮,屯兵廣陵,一方面防備羯趙,另一方面遙爲宗室強援。

蘇峻叛亂之時,郗鑑率先上疏起兵勤王,然執政庾亮不許,後建業淪陷,司馬興男被困,郗鑑趁庾亮出逃,極速聯合溫嶠、陶侃進京勤王,平滅叛軍,營救宗室(寫到這裡筆者不禁要補充一句批註,以後類似情況不做贅述:惹禍的親舅舅跑了,風風火火趕來相救的卻全是兩姓旁人。然帝王之家,也確實不可按世俗倫理等量視之,後文可見其中原委)。

經此一役,南康長公主再不願放郗鑑遠走,她本欲留師傅在帝都拱衛皇室,老師卻言說萬萬不可。他本是藩鎮,如久居建康,匪人必以“挾天子令諸侯”之罪再興叛逆,惠帝時的“八王之亂”就近在眼前了,而且此時羯趙虎視於北,氐漢覬覦西陲,倘內戰再起,立時便有累卵之危。

一直以來,郗鑑都選擇出鎮的方式拱衛皇室,既可爲朝廷戍邊,又免遭南北兩方士族權貴猜忌,一舉兩得。此前他出鎮兗州,兼領徐州,屯兵合肥。彼時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爲羯趙與晉室酣戰之所在,他以北方南逃而來的難民爲兵,即謂流民帥。當時中原地陷,胡人佔據華夏太半,種族矛盾激烈,大量漢人爲求活命,又聽說司馬睿於建康稱帝,舉家南遷,這些南來的難民,既已失卻家園,一路上顛沛流離,大部分平民百姓早已沒了丁點兒積蓄,幸得郗鑑庇護,並配給無人耕種的荒地,令其開墾,充作軍資、亦可安家。流民得以重建家園,青壯少年爭相投軍入伍,誓死守衛這得來不易的土地。

漢人千百年來與土地的情愫,非胡人所能理解,由此爆發出的力量,更是他們想象不到。羯趙鐵騎素以兇殘暴虐威震天下,即便同爲亂華五胡的代地拓跋鮮卑,遼東慕容鮮卑,西川李氏氐漢,盡皆不敢與其爭鋒,石勒以此制霸中原,聞聽郗鑑於兗州聚難民以爲兵,他又怎會看得起這羣烏合之衆,遂派遣石虎、冉閔各帶本部人馬,欲擊之於未成,不想橫掃天下的石虎和他所部三萬羯趙重甲騎兵,居然爲流民帥所將之軍一舉殲滅,獨冉閔全身而退。此戰之後,莫說羯趙再也不敢小看流民帥,甚至連晉室亦爲其勇猛彪悍所震懾,朝廷降旨,封郗鑑輔國將軍、兗州方伯,並封阮放爲兗州宏伯、胡毋輔之爲達伯,卞壺爲裁伯、蔡謨爲朗伯、阮孚爲誕伯、劉綏爲委伯、羊曼爲濌(音“踏”)伯,時稱“兗州八伯”——嚴禁流民軍渡過長江。

司馬興男當然知道強留郗鑑於建康其中多有弊端,這一課正是那次老師上疏請求入京勤王,庾亮斷然拒絕時舅舅給他上的。

那天,她連夜會見舅舅責問拒絕老師一事,本是怒氣衝衝大有興師問罪之意,不想舅舅一句話,她便頓時啞口無言了。

庾亮平靜得略顯疲憊地說道:“吳郡陸氏、義興許氏、臨海周氏、永嘉張氏哪個不是擁兵自重,哪個不想進京勤王?若准許郗鑑入京,三吳豪強自會不召而至,長公主還嫌“董卓”不夠多麼?”

那晚的談話她至今仍歷歷在目,外人只道庾亮一心獨攬大權,全不顧朝廷安危。殊不知這執政之位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牽連深遠,錯綜複雜,非是一班庸人所能明白。

“師傅若執意出鎮,亦不可再遠去合肥、廣陵,有沒有折衝的辦法?”老師此時執意不肯久居京師,正與舅舅之意不謀而合,司馬興男雖明白其中關節,卻也不能放他遠去,畢竟舅舅新敗,威望大減,若再無實力雄厚的藩鎮拱衛皇室,怕是這南北兩方的貴族豪強都將再難轄制。

“如長公主實在不願老臣遠鎮,倒確有一處折中所在。”郗鑑說着以手指東,繼續道:“建業此去一百六十里,有一地,名爲京口,時下阡陌荒蕪,然此地北拒長江天險,可擋胡虜;南挾三吳咽喉,當其漕運要衝;西與建業近在咫尺,若都城被困,大軍旦夕可至,縱然建業城破亦可順江而下,以爲退身之路;京口之東北,流民衆多;其東南更是沃野千里,引流民安家落戶,即可爲軍屯。徵募兵勇,兼得一支勁旅。倘委老臣以經營,不出十年,此地當成我朝第一軍事重鎮,自可制約荊、揚二州,於是晉室可興矣。”

司馬興男頓覺眼前一亮,說道:“師傅如肯近屯京口,其他事全由我去操辦。多有聽聞師傅的流民軍所向披靡,當年打的石虎都聞風喪膽。您今後駐戍京口,我也想挑選流民,親自訓練一支貼身衛隊,保護皇城!”

“這有何難!長公主能有此願,真乃社稷之福,須知道天下大亂皆因“枝強幹弱”所起。長公主自組親軍,老臣有一得力干將,可助您一臂之力,且此人與皇室淵源頗深,忠心無二。”郗鑑常暗自慨嘆,若自己這個學生不是女兒身,天下英雄多半都要遜她三分。

司馬興男時常感念父皇的慧眼獨具——爲她挑選郗鑑爲師。事實上,自她拜師之後,沒兩年,父皇就駕崩了,師傅一直是她們孤兒寡母的一個重要倚仗。

她就知道師傅一向是最支持她的,此刻聽到師傅不僅是支持她練兵建伍,還主動提供幫手,不由得大喜過望,神采飛揚。

“一言爲定!明日辰時師傅可引他來玄武湖見我。”

她絕不會坐等那些士族豪強一個接一個的變成“董卓”,更不會讓弟弟最終淪爲“漢獻帝”,她要讓實權重新回到皇室手中,告訴他們誰是君,誰是臣!

玄武湖距宮城以北約二十里,東枕紫金山,西通長江,湖面甚是壯闊。於湖畔放眼,粼粼波光,上接高天之雲;幽幽碧波,下達厚土之淵。水霧蒼茫,溟溟漠漠,煙波流轉,浩浩殤殤。

司馬興男未及辰時,已至玄武湖畔,一行三騎,眼看金烏既出,霧氣漸散,索性縱馬馳湖,以待郗鑑。長公主隨侍的兩名女官與公主同作男子打扮,皆配刀劍。

不多時,只見不遠處郗鑑引一中年男子並騎而來。

郗鑑看長公主先到了,臉上略有愧色,急忙下馬拱手施禮道:“老臣晚至,還望長公主恕罪。”

司馬興男毫無在意之色,也從馬上跳了下來,拉住師傅雙手親暱道:“師傅未晚,是我一時興起,貪慕這玄武湖的晨色,早早命瓊瓔、墨璃備齊鞍馬,來此遊玩。”說着轉頭望向與師傅同來之人,問道:“這位想來便是師傅昨日提起的‘左膀右臂’之人?”

“正是!”郗鑑正欲爲他二人引薦:“此人姓羊名節,字君竹,於珉山時便已追隨左右,時任我軍中司馬,弓馬嫺熟,熟諳營中之事,昨日長公主言說欲挑選流民,訓練親軍,臣便想到此人。”

喚作羊節的中年男子上前單膝跪地,向長公主大禮參拜:“羊節見過南康長公主!”。

“羊參軍請起,此地非是朝堂,無需如此大禮。”司馬興男稍加思索,繼續道:“羊姓…昨日老師與我言講,君與皇室淵源頗深,你可是出身‘泰山羊氏’?”

羊節道:“長公主冰雪聰慧,果然名不虛傳,微臣正是出身‘泰山羊氏’。五世祖單字諱‘祜’,與世宗景皇帝乃是郎舅之親。”

司馬興男聞言大喜道:“世宗景皇帝亦是我五世祖,如此說來,你我剛好同輩,師傅稱你爲左膀右臂,今後如非朝堂之上,你我便兄妹相稱如何?”

羊節受寵若驚,連忙抱拳垂首施禮答道:“微臣豈敢與長公主兄妹相稱!”

司馬興男好像隱約想起了什麼,忽然問道:“我記得師傅出鎮兗州時,泰山羊氏之中有個羊曼,官拜兗州濌伯,他是君竹兄何人?而且,既然師傅都倚重爲左右手,何以及至中年,尚居藩鎮司馬之位?興男素來快人快語,勿要見怪!”

羊節赧然一笑:“長公主說笑了,自古至今,哪有作臣子的怪罪君上的道理。長公主有所不知,微臣乃是庶出。”

“英雄不問出身!”司馬興男正色道:“聽聞那三國時太史慈曾言: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功。君竹今後無需再爲嫡出、庶出此等小事掛懷。”

嫡庶之差,天壤之別,而在眼前這個女子看來,卻是如此不值一提,羊節心下激動之情無以言表,再度施以大禮,單膝跪地於司馬興男身前,朗聲道:“君竹定當肝腦塗地以報長公主知遇之恩!”

郗鑑見君臣二人初見甚歡,自是欣慰,待長公主親手將羊節扶起後,雙手各執一人,說道:“明日,老臣即上表朝廷,請鎮京口,如能遂願,長公主可隨老臣同去,彼時練兵講武,方顯君竹之能。”

“此事有我,興男只盼儘早一睹君竹兄雄才。”長公主言罷更不囉嗦,抱拳施禮,帶上瓊瓔、墨璃二婢,返回建康去了。

司馬興男一進建康城便直奔丞相府前去拜謁,數日後,幾經運作,朝廷詔諭:郗鑑平叛有功,遷大司空、車騎大將軍、鎮京口。

自此之後,長公主作男裝每十日往返京口與建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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