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山往來蕪湖的官道上,一隊人馬不疾不徐的行進着,隊伍的最前面並轡而行着兩名衣着華麗的官長,身後跟隨的百餘名親軍,軍容整齊,腰間掛着佩刀,手中並無長大兵刃,顯然這支隊伍與戰事無關,末尾幾個小校拎着的食盒與酒罈也證明了這一點。
方纔籠罩在這片區域上空的那一大片烏雲隨着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後,幾縷陽光射穿了雲層薄弱之處,根據光線落在地上的角度推算,差不多已經到了申時時分。
殷浩還是沒有留下來,獨自返回他所隱居的山中草廬去了,一如此前朝廷的無數次徵召時,他所做出的選擇一樣。但這次他的口風有所鬆動。臨別時他力諫庾公上表朝廷,移鎮武昌:溫公謝世,武昌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干係到整個王朝的安危興亡,決不可落入匪人之手,如尊兄願擔此重任,浩亦願往效犬馬之勞。
殷浩與庾氏兄弟相交多年,他從來像對待兄長一般尊敬庾亮;庾懌(音“譯”)、庾冰、庾翼三兄弟也像對待庾亮一般尊敬他。眼下庾公屢受重挫,兵敗、喪子、喪妹(庾文君)、喪友,家族聲望日漸衰落,執政大權重歸王導之手,在短短的兩年時間裡這一連串的變故不斷的衝擊着他。殷浩實不忍心看兄長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困頓中以命相搏,更不忍心看到昔日那個瀟灑飄逸的人,如今心灰意懶,萎靡不振,於是最後他以桓公後裔和出山輔佐兩事相激勵。
當他重新在庾公眼中看到了光芒後,暫時放心的離開了。
回程的路上庾亮已恢復了不少生機,十里地的路程他與何充饒有興致的清談了一番,討論了“規箴”方面的一個典故——漢元帝與李京房。殷浩基本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剩下就是何充的活了。他藉口探望嫂嫂,從赭山把舅兄強拉回了平西將軍府而不是跟隨他返回軍中——他此來本就是受了庾夫人所託,專爲把庾公帶回家的。
說話間,一行人馬已至蕪湖城外。蕪湖城並沒有高大雄偉的磚石城牆,事實上絕大多數城池都沒有那種高聳筆直的磚石城牆,取而代之的是用泥土和秸稈製成高約一丈,厚三四尺的土牆,要知道城牆的高度、厚度、質地歷來都是有嚴格的規格制度的,從不是當地軍民想修成什麼樣子就修成什麼樣,一般來說普通城市的城牆要比州郡治所低一個等級,而州郡治所要比都城低一個等級,大抵如此,如果有人越過了應有的規格建造,通常就會被認定圖謀不軌,蓄意反叛,這在任何時候都是重罪。
進城的時候烏雲已經全部散去,太陽斜掛在西邊的半空之中,光線並不耀眼,反是將整片天空中淡淡的雲霞染成暖暖的紅色,空氣中混合着泥土與野草特有的清香。城西集市裡的商販們正在收拾着東西;酒肆、飯鋪陸陸續續的上板打烊,人們在逐漸散去,向着家的方向,不出意外的話,此時孩子們會在自家院子裡一邊玩耍一邊等待父親回家時的呼喊,妻子則正在爐竈上忙活着今天的晚飯,當太陽最終落下,夜幕降臨時,這一天才算最終以平凡、安寧的方式結束,大多數人會躺在牀上爲今天的收穫暗自歡喜,比如賣掉了一旦柴、幾隻竹耙,或是從地主家拿回的幾十枚工錢終於落袋爲安。青蛙與蟋蟀田樂坊會把他們的經典曲目再次操演起來,爲辛勤勞作了一整天的人們獻上一份“特別”的寧靜。
還好,這一天並沒有意外發生,每個人心中都在暗自慶幸。這種平靜的生活居然值得“暗自慶幸”,絕不是危言聳聽,田間巷陌兩腳污泥,大字不識的村婦農夫們會伸出兩隻手來,“如數家珍”一般歷數幾代人經歷的漫長苦厄:自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經由赤壁之戰,猇亭之戰,遂成三國鼎立之勢,纔沒過上幾天踏實日子,隨後晉武帝平吳滅蜀,以爲這下終於太平了吧?八王之亂,永嘉之亂,元帝東遷,王敦之亂、蘇峻之亂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場一場混戰打過來,一百四五十年的時間裡,發生“意外”的次數,遠比順理成章的“吃飯、睡覺,天亮起牀又是一天”要多的多,有的孩子早上看着阿爹扛了鋤頭出門,從此再無音訊;也有的父親外出採辦貨物,回來時整個村鎮都已化爲焦土,伏屍痛哭。對絕大多數黔首百姓而言,平凡與安寧早已成爲“意外”與奢望。
蕪湖古名鳩茲,河湖密佈,扁擔河南北向穿城而過,與長江近乎呈平行之勢。蕪湖段長江東岸是朝廷設置的僑立豫州——將北方地陷流亡到南方來的難民中祖籍豫州之人,安置在這裡。因此,蕪湖城西的集市便多以農作物米、粟、菽、麥、合麻,或竹耙、布匹等相關貨物爲主;扁擔河以東設有東市,因城東郊外水草豐美,各地往來的牲畜客商多在東郊設有臨時牧場,所以東市就成了主要販賣牛、馬、羊、豬的所在。
“東家,羊已經送回圈裡了。”
“孔元,今晚就別再往城裡趕了,你每天守着開城門來牧場,趕着關城門回去,給你的工錢,轉手就給了大車店,這是何苦呢?”
說話的正是這裡一小片牧場的主人名叫龔和,四十多歲,夫人七年前被一夥闖入牧場劫掠的士兵間接殺害了,他當時在放牧,算是撿回了一條命,至少是保住了這點微薄的家產。家中現今除了他只一個獨子,十六歲,父子兩人相依爲命,養着二十多隻羊和兩頭牛,龔和每天清晨趕着一部分羊到集市上去,兒子龔護則帶着剩下的羊和牛出去放牧,有時附近的村民會來他這租牛,也是由龔護帶着去人家地裡幹活,一般幹一天活能換回來一斛稻米,每當這種時候,龔和就不能去城裡的集市了,他得自己去放羊,回來還要刷洗圈槽。於是這一天的收入就只有這一斛稻米而已,爺倆兒也確實不富裕,非到萬不得已,實在不願意僱人來做事,畢竟龔護已經不小了,馬上就到了該娶親的年齡,老頭省吃儉用就是想到時候給兒子討個好人家的閨女回來作媳婦,以告慰老伴的在天之靈。
孔元四月底的時候從家裡出來,抵達宣城時已是五月中旬,多方打探才知道庾亮只是兼領宣城內史一職,駐軍所在地並不是宣城而是蕪湖,於是他又從宣城向北走了三天來到蕪湖,到了平西將軍府上一問,庾亮果然奉命出鎮此處,但此時卻不在府中,據說武昌那邊有事發生,將軍親赴武昌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孔元只得在蕪湖暫住下來,他身上的錢早已花完,帶的乾糧兩天前也吃光了。他離家時將絕大多數糧食、錢都留給了母親和弟弟們。這一個來月,曉行夜宿,基本片刻不曾休息,現如今腹中飢餓,饒是他體壯如牛,也隱約覺得身上忽冷忽熱,弄不好一場大病就在眼前。他急忙向人問明販牛賣馬的客商所在,強打着精神來到東市,先混個差事餬口。籍由此前在劉潤櫃上做了近半年工,對牛馬生意不外行,他又生得英武雄壯,讓人一看便覺得十分誠實可靠,願意親近,終於成功打動龔和,將他收留下來。
“就是,孔大哥,別回城裡了,晚上咱哥倆喝一杯,好不好?”龔護手中拿着一柄草叉,一邊將鋪在地上牧草收攏,一邊向孔元說道。
孔元笑道:“賢弟酒量,愚兄望塵莫及!今天先放我一馬。”轉過頭向着龔老漢說:“我在城裡不是等個親戚麼,之前也跟您說了,說不準哪天他就回來了,要是剛好我不在,錯過了,怕是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也罷,喏,十二枚四銖錢!你小子做事不惜力,又聰明,有出息,將來找着親戚了,沒事做,就還來幫我打理這些牛羊。”
“東家擡愛!”說罷孔元接過錢匆匆忙忙向城門趕去。
由東門進城,穿過東市,轉而向北沿扁擔河走不多遠便是平西將軍府,府上三班侍衛早已跟孔元混的廝熟,此時當值的兩人名叫陳泰、馬仲。這一個多月以來,侍衛們起初是對孔元的身份很好奇,他第一次來時報的是公爺故人之子,侍衛們問他父親是公爺的哪位故人,他又不肯透露。慢慢的孔元成了侍衛們的焦點話題,後來幾個年輕力壯的便組局約孔元去城裡有名的酒肆“君慢行”喝酒,想借此深入的考量考量這個孔元。他們專程挑了個日子,跟酒肆掌櫃約好,酉時上板打烊,他們過來包下整間酒肆,讓掌櫃備好酒肉,他們自行玩耍,無須照看,當晚便睡在店中,掌櫃認得他們自然沒太多顧慮。
到了約定的日子,八名侍衛早早便來到了君慢行,煞有介事的各居一席,席前配有一張几案,上置酒肉,因其乃是“公爺故人之子”八人特意將**空出,以待孔元。
孔元準時赴約,九人推杯換盞,談述家室淵源。他們九人皆爲北方流民之子,這讓他們在感情上親近了不少。輪到孔元時,他隱去了父親爲仇家所害這部分具體內容,其他的儘可能言無不盡,侍衛們也不強其所難。酒過三巡,大家喝到面色微紅之後,馬仲提議騰出一張几案,角力賭酒,這當然是他們提前合計好的,倒不是出於某種惡意,而是少年之人試圖結交一個新朋友時發自本能的一種溝通方式。孔雲大笑應戰,不想八人轉瞬便全部完敗於孔元手下。孔元因此獲得了那份少年人特有的認同。
角力過後,衆人各歸本位,侍衛們爭相敬酒,孔元自知酒量有限,便提議划拳,頓時整個酒肆中熱鬧了起來,兩兩捉對廝殺,輸了的罰酒,贏了晉級,吆五喝六之聲此起彼伏,最終勝出的自然又是孔元。這當然是他的小伎倆,孔元酒量一向很淺,卻很愛喝,而且是跟誰都能喝,從不分高低貴賤。每逢喝不下了就靠着划拳保命,於是拳劃得越來越好,酒量卻不見長。很久很久以後,他已身居顯位,亦是如此,喝不了就划拳,不會仗勢欺人,部下們也因此發自內心的愛戴他。
此時所有人的酒興都已經達到了“大酣”的程度,名叫錢疆的侍衛便提議將几案圍成一個大圈,大家褪去上衣,下場赤膊摔跤。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狂熱支持,想來一個個正是血氣方剛,誰會覺得自己就不行呢?孔元第一個下場,與他對陣的便是摔跤的發起人錢疆,雙方脫掉上衣之後,錢疆就後悔了,只見孔元肩寬背厚,大塊大塊的肌肉像甲冑一般覆蓋全身,粗壯的脖子上青筋暴露,渾身上下,此時酒勁散發,燈燭照耀,赤紅如火,汗水蒸騰,好似一尊浴火金剛。錢疆臨戰怯陣已是輸了大半,果不其然一個照面,他就被孔元壓於身下動彈不得,隨後周方、李璧、陳泰、武寧、王彪、林文、馬仲逐一下場——再一次全軍覆沒。只有王彪過到了第三手,其他都是一個回合就被制服。這下侍衛們是徹徹底底的服了,再不以年齡相論,全尊孔元爲大哥。
九人經此一番爭鬥,各個筋疲力軟,索性席地而坐,將身旁就近的几案拉過來接着吃喝。侍衛們發自內心的讚美孔元,反倒是弄得孔元有些不好意思,他探手到腰間的紮帶,摸出了十二枚四銖錢,問道:“兄弟們可會耍錢?”話聲未落,整個酒肆徹底沸騰了,行伍之人過着刀頭舔血的生活,哪個不喜此道,几案這次被拼成一張大大的長桌,叫喊呼喝的聲音彷彿要將房頂都掀翻了,那天他們玩到很晚,孔元大殺四方,第二天一早,他趁衆人還在酣睡,將酒錢足足的留在了櫃上之後,趕着城門返回牧場去了,此後,隔三差五,他們幾個就相約君慢行,一醉方休。
馬仲遠遠的望見孔元往這邊走來,眉飛色舞地衝着他招手,聲音不大,既想讓孔元聽到,又怕被府上的管事發覺責罵於他,一字一頓地喊道:“大~哥,公~爺~回~府~啦!”。後面幾個字故意把語速放慢,口型很大,讓對方就算聽不到也能看明白。
孔元雖聽不太清他說什麼,但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就知道是好消息,再看口型料定十有八九是庾公回來了,急忙快步上前,問道:“兄弟,可是庾公回來了?”
“正是,正是!”
“快快爲我通稟,就說故人之子孔元求見。”
“好嘞,您且稍候!”馬仲打心眼兒裡爲孔元高興。
“先別急,公爺今天是跟都鄉侯何將軍一起回來的,夫人親自安排的晚宴,你進去通稟,總管那關怕是不好過,還是要有個更好的答對。”陳泰建議道。
孔元點頭道:“賢弟言之有理,如果有人阻攔,你就說‘宣城故人之子’只需報知公爺,必肯接見。”
“知道了!大哥,難道你是……”
“無需多言,快去吧,有勞賢弟。”孔元打斷了馬仲的話。
此時平西將軍府內簡直比東西兩市加起來還要熱鬧。公爺數月未歸,今天攜都鄉侯——庾家的姑老爺一同回府,連夫人都親自上陣,精心安排晚上的家宴,下人們哪個敢稍有懈怠。一名婢女手託茶盤,四個家丁各執一份乾鮮果品,排成一條筆直的隊列穿過庭院向書房走去;東廂房偏南的屋子裡鍋碗瓢勺叮叮噹噹聲響中時不時的夾雜“好了”、“擺盤兒”的吆喝聲;老管家丁柏剛剛視察完馬廄,兩名當值的小廝倒是乖巧,沒等他老人家安排,已經在給馬匹刷洗,正乾的起勁,一旁放着兩個竹筐,裡面是摻有大塊大塊豆餅的草料,提鼻子一聞,還有香油的味道,他向兩人頷首微笑,以示褒獎。
丁柏向中庭折返時,在頭道院子與中庭相連的角門處,聽到身後有人叫他。
“總管,請留步。”
丁柏回身見來人正是今日府門處當值的侍衛馬仲,問道:“馬侍衛,有事嗎?”
“總管,那個孔元來了,正在門外求見公爺。”
丁柏不由得眉頭一皺,他知道這個孔元,來過很多次了,也向夫人回稟過。夫人思忖,時下叛亂初定,王氏獨攬朝綱,武昌忽生變故,政局十分不穩。他既只說是“故人之子”,不肯透露真實身份,在這緊要關節,不宜節外生枝。已傳下話來:等公爺回來自行處理此事,無需傳他進府。不成想今日公爺剛一回府他便又來堵門,着實惱人,想到這裡,老管家不由得語帶不悅:“告訴他,公爺今日疲憊,不見客,讓他改日再來。”
“喏!”馬仲答的乾脆,但並未立即轉身離開。
“還有什麼事嗎?”
“總管,他今天與以往有些不同,透露了個重要消息。”
“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是公爺‘宣城’故人之子,卑職斗膽猜測,莫非他就是公爺四處差人尋找的桓公家眷。”馬仲試探着說道。
“啊?”丁柏也是吃了一驚:“容我思之…..”沉吟片刻,說道:“公爺正在書房陪姑老爺喝茶,我且先報與夫人。”
“有勞總管,卑職在此等候。”
丁柏穿過中庭來到後院夫人居所之外令婢女代傳“回事”,得到准許後進入內堂,將馬仲的話一字不落的稟告了夫人。
“宣城……莫非真是桓公後人?”夫人似是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再看向管家時問道:“你上次說,這個孔元多大年紀來着?”
“最大不過二十。”
“是了,是了,老爺宣城的故人,必然是桓彝了,算來他家大公子今年差不多正是十七八歲……”夫人口中應和卻還在思索着什麼。
“那夫人的意思是……”丁柏語速很慢,聲音前重後輕。他既要問明主母的意圖,又要避免讓對方產生被催促的感覺,其中的奧妙看似無足輕重,甚至還有“媚上”之嫌,不足爲“君子”所取,然而下到販夫走卒,上至文武公卿,若要有所做爲,從來都逃不過“察言觀色”這門最基礎的功夫。
少傾,夫人答道:“你直管去書房稟告老爺吧,應該錯不了。”
“遵命。”
“等等,未防萬一,進府時搜下身。”夫人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