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思鎖綁架案的告破,白寧被無罪釋放。她沒有同意通知家屬,也許是不願意讓金鎖知道她爲什麼入獄。走出看守所的大門,她並沒有感到一絲輕鬆,大腦裡充斥着矛盾和不安。
她拖着沉重的腳步,獨自回到家中。
過去她在家裡油瓶倒了也不扶,家務活兒全由金鎖大包大攬。她想一改過去城市大小姐的做派,認認真真地做一回賢妻良母。
這是發自心靈深處的衝動,但她不禁鼻子一酸,兩顆滾燙的淚珠滑落下來。賢妻可以努力嘗試,可是良母已經與她無緣了。
哎,被前姐夫那個畜生陳世強糟蹋懷孕,不當的墮胎方法,使她失去了生育功能,這成了白寧人生中永遠的痛和永遠的秘密。且不說金鎖不知道,就連她姐姐白靜也不知情。
至於白寧懷孕、保胎、人流,全是假的,那是爲了纏住金鎖,使他無法見到毅虹和思鎖。
那時,毅虹和思鎖被囚禁在黑堅玉家裡,金鎖執意陪伴毅彩和毅花去營救他們,白寧擔心因此失去金鎖,便佯裝動了胎氣,金鎖只得陪她去醫院治療。
在縣人民醫院,白寧賄賂譚醫生,使其與自己串通一氣,一次又一次地騙過了金鎖。
公安審查結果金鎖遲早會知道的,當他得知白寧私藏毅虹的來信,而使他長期誤會毅虹鑄成大錯,他會怎樣做?他一定會把白寧的前前後後翻個底朝天,真到那時,所有的醜事都會暴露無遺。
白寧感到,她的心裡就像面前的這個家,亂糟糟的,髒兮兮的。自己成什麼人了?在金鎖的眼裡,我白寧不就是騙子、竊賊、蕩婦?還有什麼臉皮纏着金鎖,還有什麼臉面與他同牀共枕?
她很珍惜與金鎖在一起的機會,既然回到這個家,就盡一次妻子的責任吧。
於是,她見啥做啥,洗衣、打掃、拖地……不僅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還做了幾道好菜。
她等待着,等待金鎖回來一起用餐。
公雞快打鳴了,金鎖還沒有回來。白寧很沮喪,金鎖一定是睡在密道工地上,他不會回來了。共進晚餐的期待落空了,她怏怏地上了牀。
白寧抱着金鎖的枕頭吻了又吻,然後把它緊貼胸前,就像緊摟着金鎖一樣,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
她是想向金鎖訴說什麼,還是想向他懺悔什麼?也許號房的生活讓她終生難忘,也許審訊的嚴厲讓她心驚肉跳,也許……也許……也許……總之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金鎖訴說。
一連串的哈欠使她上眯了眼,頭一歪,不知不覺熟睡過去。看來,審訊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過,最起碼欠了太多太多的睡眠。
金鎖在密道口附近徘徊,想着拓寬改造後汽車就能通行,農副產品將從這裡源源不斷地運出大山,他的心裡充滿着喜悅、自豪和成就感。
天已經黑下來,人們陸續下班,他目送着一個個施工人員離開工地。當整條密道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時,憂傷立即在心海泛起,掀起萬丈波濤……
鷺城至黑銅山的列車剛剛停下,警察就抓捕了白寧。金鎖不知道爲什麼,他在站臺上狂追警車。雜物絆了腳,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滿嘴是血,可能磕掉了牙齒。他擡起頭,羈押白寧的警車已經無影無蹤。
他忍着痛從地上爬起來,站臺上除了他和幾個做衛生的人,就是一節節冰冷的車皮。他嚥下磕掉的牙,悻悻然離開火車站準備回黑銅山。
現在的金鎖,哪像三十四五歲的青壯年男人,乍一看倒像五六十歲的老頭。頭上冒出許多白髮,凹陷的眼窩使顴骨更加隆起,原本稍稍有些鼓起的腮幫子已經乾癟下去。滿臉刻着憂傷,映着憂愁,一看就知道他經歷過或者正在經歷一場煎熬和痛苦。
他的話變得很少很少,除了工作必須就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晚上回家睡上三四個小時,一睜開眼就爬起來,一包方便麪打發一下,又投身於緊張的工作之中。彷彿工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其實,他是把工作當成了感情宣泄的出口。當年他確信毅虹和他父親金楚生搞破鞋後,也是如此,用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宣泄心中的憤怒。
合血驗親的所謂結果使他昏了頭,錯怪了毅虹,傷害了毅虹,也深深地虧欠了思鎖。現在,他知道自己已經鑄成大錯,就想用快節奏的工作排解心中的憂愁。然而,越排越憂,越憂越愁,就像借酒澆愁愁更愁一樣,無窮無盡。
他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會徹底崩潰的。他想盡力調整自己,工作時間不想,非工作時間少想,可是真要做到談何容易?
天無絕人之路,他似乎找到了方法,看到了希望——趁着公安局審查的機會,快刀斬亂麻,與白寧離婚。一個被關押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還有什麼理由拒絕?
他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金鎖,你還是人嗎?”是呀,一夜夫妻還百夜恩呢,不管白寧多麼任性,畢竟同牀共枕那麼多年,她還幫助過自己,你金鎖怎麼能趁人之危呢?
也對,這樣做確實太不仗義。得等,等待公安局對白寧審查的結果出來,不管有無犯罪,那時提出離婚也算合情合理。
金鎖的心靈深處是多麼希望白寧犯罪入獄啊。只要判了刑,與她離婚無可厚非。這樣,就順理成章地與毅虹結婚,名正言順地認兒子,支書照當,事業照幹,也不會產生負面影響。
他又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金鎖,你心裡也太陰暗了。”是的,哪有希望自己的老婆犯罪的?當然社會上是有那種人,爲了新歡,巴不得老婆犯罪,巴不得老婆患絕症,巴不得老婆快快死去,有的甚至殘忍地殺害老婆。
難道金鎖也是這樣的人嗎?肯定不是,他善良、厚道,有闖勁,想幹一番事業。他又反問自己,不趁人之危,不詛咒老婆犯罪,難道就可以無視毅虹和思鎖的感情,這樣做難道就偉大嗎?
爲什麼急於帶白寧從鷺城回來?是不想讓白寧再傷害毅虹。與白寧結婚,原本就是白寧強加給自己的。因爲懦弱,因爲恨父親,因爲恨毅虹,才接受了錯誤的婚姻。在和白寧生活的日子裡,他何時忘記過毅虹,即使認爲她與父親搞破鞋,可是深入骨髓的愛無法在他腦海中抹去。
他的心在懺悔,他的心在滴血。金鎖迫切希望認兒子,迫切希望與毅虹廝守。
既然如此,那一切等着對白寧的審查塵埃落定吧。不管她有罪還是無罪,以誠相待,好聚好散,白寧會通情達理嗎?
哎,金鎖擔心的就是這個。他一想到白寧內向暴戾的性格,就不寒而慄。平時已經被她攪得暈頭轉向,只有他讓步纔有安寧,否則連工作都受影響。
他擔心鬧到鄉里、縣裡,弄得滿城風雨,婚沒有離成,卻把支書的位置搞丟了,還怎麼幹事業?
也許有人會說,金鎖你還有良心嗎?毅虹爲了你受了那麼多苦,還婆婆媽媽瞻前顧後不與白寧離婚,你對得起誰?
金鎖獨自坐在密道洞口,反反覆覆回味着自己與毅虹的感情,顛來倒去地回憶着與白寧的生活。遠方傳來了公雞打鳴聲,他擡頭望去,東方透出了微微光亮……
他站在家門口,當年婚禮的場景在眼前掠過。他一點不知情,在豬場落成揭牌儀式上,主持人苟石突然宣佈他與白寧結婚,這其中的緣由他並不知曉,就糊里糊塗蓋了這座房子,與白寧生活了六七年。在這個家裡,金鎖幾乎泡在委屈和惆悵裡,這樣的生活,他又能與誰言說?
推開門打開燈,金鎖又驚又喜。家裡整潔了許多,桌子上還擺放着幾道菜,他知道白寧回來了。
回來就好,警察能把她放回來,說明她沒有犯罪。哎,白寧雖然任性耍潑,看來,她做人還是有底線的。
然而,他的臉變得難看起來,褶子裡的焦慮越發濃郁,目光裡更閃爍着憂愁。白寧在局子裡時,他時常提醒自己,不要着急,等白寧的案子結了,與她好好談。
白寧已經無罪釋放,下一步該怎麼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非東即西,非南即北,不容他不做出抉擇。
難道不管毅虹和思鎖,繼續與白寧將就着過日子?不,一定要離婚!他迫切希望回到毅虹和思鎖身邊,一刻也不能等。
他站在牀前,看着鼾睡的妻子,他張開嘴巴,想大聲叫醒她。
喵兒,喵兒,咣噹……牆角的農藥瓶被貓碰翻,濃烈的敵敵畏的醬香味踅進金鎖的鼻孔,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尚未完全張開的上下脣迅速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