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虹滿臉是淚,像話癡一樣嘴裡不停地念叨:“思鎖,我的兒……”周向城攙扶着搖搖晃晃的毅虹朝郝奶奶家走去。
毅虹依稀聽到郝奶奶在遙遠的地方喊:“毅虹,毅虹,快回家,思鎖找到了。”毅虹嘴裡嘀咕:“是真的嗎?”忽然,她掙脫開周向城,奔跑着大喊大叫:“思鎖找到了!兒子,媽媽來了。”
周向城以爲毅虹犯了精神病,擔心她出事,便立即追了上去。嘿,還真是的,周向城也隱隱約約聽到了“思鎖找到了”的叫喊聲。
啊,是郝奶奶。她抱着思鎖,在家門外朝着大隊部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
毅虹從郝奶奶手中抱起思鎖,左瞅瞅右瞧瞧,說:“兒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急死媽媽了。”從頭到腳,她深情地吻着思鎖。
當時,郝奶奶回到家見不到思鎖哪裡坐得住?她就園前屋後尋找,看看思鎖是不是在附近。只聽到咚的一聲巨響,有人在向大門砸磚塊。她連忙趕過去,思鎖被放在門外地上睡着了。郝奶奶抱起思鎖到處找,也沒有找到送思鎖回來的那個人。
聽着郝奶奶的敘述,毅虹和周向城覺得太蹊蹺,都想知道送孩子回來和砸門提醒的人是誰,但一時也找不到頭緒。
周向城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小思鎖。他的頭髮又細又黃,就像未見陽光而生長出的枯萎小草。翕動的乾裂小嘴脣,牽動着面龐罩着的一層飢餓的黃皮,乾癟的小臉上露出了骨絡的全部輪廓。看着骨瘦如柴的可憐孩子,周向城不禁一陣心酸。
毅虹給他哺乳,他吮吸了一陣便哇哇啼哭起來。郝奶奶端來米粥,說:“你娘沒有奶水,不哭啊,思鎖吃粥。”思鎖一見白花花的米湯,就停止了哭鬧,喘着氣,兩手伸向郝奶奶。
毅虹看着思鎖又餓又困的樣子,知道他吃完米湯後就會睡覺。於是,她就去整理“伢兒窩”。
在十里坊,小寶貝除了夏天在竹製的小欄車裡睡覺外,其他各季幾乎全在“伢兒窩”裡度過。
“伢兒窩”是一個寬約八十釐米,長和高一米多的橢圓體木製品。底下墊稻草,上面鋪棉被。爲了防止小孩哭鬧翻出,常常用一根竹棍撐着“伢兒窩”兩側中央而攔住孩子。
郝奶奶家既無竹欄車,也無“伢兒窩”。思鎖睡哪兒?毅虹就用一種不足一尺寬的很長很長的簡易蘆蓆,也就是“摺子”圍成圈,當“伢兒窩”使用。
“摺子”的主要用途是圍起來囤放糧食,在當時的農村應用非常廣泛。把蘆葦柴去葉曬乾,再用石磙壓扁後撕開攤平,就可以編織這種俗稱“摺子”的簡易席子了。
讓思鎖睡在“摺子”圍成的“伢兒窩”裡,這是有危害險的。有次,思鎖正在睡覺,老母雞咕咕地叫着跳進“伢兒窩”,毅虹和郝奶奶發現後非常緊張,啄傷了眼睛抓破了臉皮怎麼辦?沒想到不僅秋毫無犯,老母雞還生下了一隻蛋。
郝奶奶說,好人有好報,毅虹救了老母雞的命,它是通人性的,這是幫助照看孩子報恩呢。
周向城覺得好神奇呀,就去抱思鎖,他一點都不認生,伸出雙手要他抱。周向城好不開心,他抓住思鎖的小手輕輕揉捏。
“奇怪?思鎖手指頭上怎麼有血跡?”周向城詫異地說出了口,毅虹急忙抓住思鎖的小手看。
可憐的思鎖,手指頭上被針刺的孔分明可見。毅虹頓時眼淚涌了出來,罵道:“哪個剮千刀的,爲什麼與思鎖過不去?”
毅虹沉思片刻,她覺得思鎖丟失一定與手指被刺有關,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想弄個水落石出。
那天,毅虹從隊長金楚生家告辭,來弟硬是要把思鎖留下,將思鎖與她父親金楚生做了相貌比對。金楚生感到這是老婆和女兒對自己不信任,他招呼也沒打一聲,就非常生氣地離開了家。但他又覺得他勝利了,兩個女人比來比去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我告訴你們這些細畜生,誰敢再提思鎖那個孽種,當心我打斷了誰的腿。還有你娘,以後再敢縱容細畜生,就休了你。”沈萬固大聲斥責後,沒有人敢吭一聲,沈家屋內只有萬固吸水煙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響。
隊長金楚生途經沈家聽到了這些後,心中突然翻騰起來。沈萬固,這纔是真正的七尺男人,真正的一家之主。
金楚生眼前浮現出自己脫了衣服,讓老婆和女兒與一個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孩子比來比去的情景。他頓時感到羞愧不已,這哪裡還有男人的一點尊嚴?要是把相貌比對的事傳出去,即便是撇清了與毅虹的關係,人家還會把自己當男人看嗎?最起碼也會恥笑自己是喝了烏龜尿。
全生產隊一百多號人都被自己管得服服帖帖的,難道家裡的兩個女人就管不住了嗎?想到這裡,金楚生就急匆匆地趕回了家。
“叮咚”一聲,金楚生一腳踢開了家門。來弟和她娘聞聲趕緊衝了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吃了槍藥?有這麼踢門的嗎?”來弟責怪父親說。
“你算什麼東西,敢和老子這樣說話?”金楚生想給女兒來了個下馬威。
“你怎麼能這樣對你女兒,她哪裡得罪你了?”來弟母親幫腔地說。
“金家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當心我休了你!”
“你自己在外邊做壞事,還想把娘休掉,沒得門兒!”來弟激動得跳起來說。
“我宣佈,咱們老金家,從今往後不準女人胡來,大事小事都得經過我同意。”老金拿出了沈萬固說話的派頭,給家人立規矩。
“誰胡來?你說說清楚。”來弟娘不服氣地說。
“是不是查出了你和毅虹的事,是不是讓你與思鎖相貌比對了,你不服氣?哼,還要繼續查。”來弟責問父親說。
“你發昏,敢與老子放肆?”金楚生呵斥道。
“不敢查了吧?思鎖就是你的兒子,就是。”來弟終於想通了,毅虹之所以不肯捅出思鎖是金楚生的兒子,她是想等金鎖從部隊回來,一下子爆出真相,好分金家財產。所以,來弟認定思鎖就是父親在外邊生的弟弟。如果父親不認賬,就想去做合血驗親。
金楚生心想驗親就驗親,反正思鎖不是自己的兒子,怕什麼?但是,真應允了,不是又跟着女人轉了嗎?不行,不能同意驗親。
金楚生沒好氣地對來弟說:“思鎖是誰的兒子,輪不到你個外人說三道四。”
來弟不服氣地說:“說我是外人,我是不是你的女兒?”
金楚生冷笑着說:“是又怎麼樣?丫頭片子不還是別人家的人?”
來弟急了,一跺腳說:“別人家的人?哼,我就做一回金家的主,讓你和思鎖去合血驗親。”
“不去!”金楚生拍着桌子瞪大眼睛吼叫。
“娘,咱們走,到大隊到公社去,說說不要臉的人在外邊養兒子的事。”來弟邊說邊拉着她母親往外走。
死丫頭真狠啊,把問題反映到大隊、公社,就是不能證明思鎖是自己的兒子,但如果把自己想與腆着大肚子的毅虹相好的事說出來,這個隊長還當得成嗎?金楚生大喝一聲:“回來!”
“你不同意合血驗親,我們就去告你。”來弟威脅說。
“好好,做還不行嗎?”金楚生慫了,如果不服軟,哪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呀?
來弟年紀不大,如何知道合血驗親這等事?這當然還是他金楚生自己惹的禍。前幾年他在家裡閒聊,說外鄉郎中祖傳合血驗親,某某姑娘生了私生子,驗出了惹禍的男人。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來弟真的去外鄉找到了那個郎中。人家說這是從宋朝由祖上傳下來的手藝,還說宋代法醫典籍上都有記載呢。保準,診費一百塊。
“這麼貴?”來弟睜圓了眼睛問。
“嫌貴就不要請我。”郎中傲慢地說。
“能便宜點嗎?”
“不能,但可以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啥意思?”
“你真不懂假不懂?”郎中說着把手伸向來弟胸部。
來弟掄起拳頭,郎中嚇得連忙拿起脈枕招架。
這隻脈枕是一個瓷土頗爲純淨,瓷化程度很高的長方體,上面繪有船行水上大雁南飛的圖案。
脈枕被來弟一拳擊中,摔在地上翻着筋斗。郎中大叫:“這是我家順風順水的傳家寶啊!”也怪了,幾個筋斗翻下來,脈枕竟然完好無損,郎中總算鬆了口氣。
“假小子,不識好歹,本先生是看得起你才……滾蛋。”
來弟笑嘻嘻地抓住郎中的手,說:“來啊,我是軍婚。”
郎中一怔,想縮回手,可來弟手勁大,他的手就像被磁鐵吸住了。
“怎樣?要不要我叫人,說你破壞軍婚。”
“不要,不要,有事好說。”
“多少錢?”
“五十塊。”
“太多,二十塊。不同意我就叫人。”
“好好,二十就二十,你趕緊鬆手呀。”
“還有一條,必須驗準,說真話。”
“一定一定。”
來弟鬆開手哈哈大笑,說:“先給十塊錢定金,還有十塊驗好後再給。”來弟交完定金揚長而去。
郎中送她到大門外,熱情地招呼道:“慢走。”他嘆了口氣:“真是不打不相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