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府,南院,七月閣。
西臣一大早練完功,回去自己在七月閣旁邊的住處洗完澡,這纔打了盆清水趕到七月閣的臥房外,輕輕的叩響了門。
裡面傳來羅被輕翻的動靜,他恭敬的等着,片刻後又輕輕的叩了兩叩。
門板突然震動了兩下,似乎被裡面的某樣東西擊中。西臣卻絲毫不意外,輕聲喚道:“公子,你說過今早要去肖陽王爺那兒的。”
許久了,裡面才傳來一聲悶悶的哼哼,帶着初醒的沙啞與壞心情:“進來吧。”
西臣沒動,半垂的眼成功掩去一分莫名情緒後,方纔推開了門。
門裡尤帶着薰蘭的淡香,公子不好入睡,這是夫人特別爲他調了這安神的薰蘭。
他沒往牀上那個半坐起的婀娜身影瞧,進了門便撿起方纔被人丟在門邊的枕頭,又走到了窗旁,打開了半扇明窗換氣。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身影,還伴着一聲低咒。
“這該死的東西!”
西臣長了口氣,走到屏風那兒,透着薄絹瞧他:“還是我來吧。”
裡邊的人似乎也放棄了,攤開東西丟過屏風落在他手裡,嘟囔道:“我恨死這東西了。”
西臣穩了穩氣息,從袖中取出黑巾罩住了眼,然後才越過了屏風。
而那個有着起牀氣的主子如果正卷着眉,撅着嘴瞪他。
他看不見,卻能想到,於是有禮的衝他含了下腰,商遠緒便轉過身,高擡起手背對着他,讓他爲自己在腰間胸前裹上厚厚的長布,掩去他越來越顯山露水的嬌美身形。
是啊,他是她。
皇朝的商丞相,是女人。
西臣熟練的爲她纏裹着長布,就如這些年每一天爲她做的一樣。
纏上她的胸時,他頓了,以爲她會像以往般讓他停下。
可沒有,她像是想什麼想入了神,他也只能繼續纏下去。
許久,身前的這人幽幽的開了口,手指下的身體甚至微微地有了些抖意:“西臣,我……夢見他了。”
纏繞着長布的手僵了下,沒再動作,商遠緒卻像入了魔一般的繼續自言自語。
“他拈着長葉吹着那首‘江南破’,依然是白衣如雪,長立在落日崖上。情兒在一旁長袖翻飛,和着他的曲跳着舞。大家就着落日崖的美景,聚在一起吟酒爲歡。”她垂下臉,有了絲蒼涼,“多少年了,我以爲他連個夢也不會再給我。”
西臣沒有接話,自顧自的弄好了長布套好了外袍,又爲她取來擰好的臉巾,遞到她手上。
她毫無所覺的接了過去,展開臉巾覆到臉上。冰冷的感覺一下子透過皮膚,讓她生生打了個激靈。
“西臣,幾時了?”那個仍埋首在臉巾中的人突然開口問着,聲音有了分清醒。
西臣擡起頭,取下了黑巾,終於對上了她的眼。
那雙墨黑眸子已泛出淡淡的精芒,微顯蒼白的脣微微的勾着,先前的失神與感懷似乎都成了他的錯聽。
他取過牀几上的組綬與行走令,爲他在腰間一一掛好。
擡起身來,與她面對面時,她又成了他。
成了那個穿花拂柳,散淡自如的北周丞相商遠緒。
“*時了。夫人已經讓廚房備好早膳,公子多少吃些。”
商遠緒把玩着腰帶下的綬繩,抿着笑:“明知我吃不下東西,這不存心說來讓我愧心的嗎。”
西臣也笑了笑,退開一步讓出路來。
商遠緒走到門前,展眼望了望還帶深藍夜色的長空,深深的吸了口氣,長嘆道:
“漫漫長夜,終又過了一日。”
西臣望着她的背影,眼底起了絲無法讓人瞧見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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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遠緒坐着官轎進了皇都,原本是要直去肖陽王府第的,卻被突然傳來的皇旨給在半道截了來。
她在轎中,擡了半副窗簾打量着外邊的皇殿。
清晨的皇都總是嚴然中帶着分蕭索的冷清,除了快步走過的宮人,便只有啼聲清脆可人的九宮鳥們。
她每次一進這皇殿,總會不自覺的收斂了輕浮的性子,變得深沉謹慎。
她放了轎簾,獨自呆在這密閉的轎中,讓她想起昨晚的夢,心中也起了絲鬱郁地煩悶。
過了外殿,一行人便停了下來,再往裡就是議事的內殿,除了皇親只能用走着的進去。商遠緒雖被特許可以臺轎入殿,可她從來都沒使過這項特權。
爹爹常說的,特權開始的,便是無盡的墮落。
隨行的西臣走到轎窗旁,輕聲的說道:“公子,要入內殿了。”
商遠緒魂不守舍的嗯了聲,自已掀了了轎簾走了出來。
腳踏上皇殿的青磚時,她頓了下,覺得今天這青磚似乎都有些燙腳。
西臣瞧出她的不對勁,於是輕聲提醒他:“公子,該入殿了。”
商遠緒背對着他,許久才移了步子,在恭迎的前引太僕帶領下,踏進了內殿。
她慢慢騰騰的負手走着,前引公公也不敢走太快,就着她的步伐慢慢的引着。
“這位公公……”她突然開口叫住他。
前面的公公的背影突然頓了下,立刻轉過身恭敬的半彎着腰:“稟相爺,奴才姓李,相爺若不嫌奴才名字粗鄙,叫一聲小李子吧。”
商遠緒彎着脣笑,眼兩側卻是平整無皺。
“李公公客氣。”她客套了下,突然又一臉好奇地看着他,“公公可知上妃今次召見所爲何事?”
李公公的腰彎得更低了,畢恭畢敬的擡起手鞠了一躬:“陛下聖意,奴才實在不敢胡亂猜測。”
商遠緒眨了下眼,一雙手在胸前抱住,探進衣袖中。
她小聲的笑了笑,說:“這倒也是,咱們還是快走吧。”
李公公點了下頭,轉身便引着她繼續往前。
商遠緒一直跟着,卻與他又多隔了一步距離。
剛走了沒多久,她像是又想起什麼似的好奇問道:“李公公,之前一直做任前引公公的小陳子,他是病了麼?”
她睜着眼,專心的望着他的背影,看他在聽到‘前任前引公公’時小小的頓了下。
“稟相爺,小陳子不舒服,所以才由奴才代班的。”
“這樣啊。”她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忽又笑起來,“公公,咱們說話可以邊說邊走,你怎麼又停下了?”
李公公臉上竄過一陣微微的惱意,聽了她的話立刻轉了身繼續往前走,步伐卻較之前更大了。
商遠緒繼續跟着,與他保持着四五步的距離。
到了閱政殿的長階下時,正好碰見了同來覲見的肖陽王。
商遠緒停住了腳,原本走在她前面的李公公卻退了幾部,落到了她的身後。
肖陽王身形修長,着金紅朝服,頭頂玲瓏七巧紫金冠,一張俊雅溫和的笑臉讓商遠緒也跟着露出笑來。
“王爺,這可巧了去了。若不是接到上妃的旨,如今我們應該是在您的王府見面的。”
肖陽王聽罷,笑了起來:“果真如此?那可是真巧了。”
商遠緒也陪着笑,突然想起了什麼,往後招呼着李公公:“李公公,剩下的路我跟着王爺走就成,勞煩了。”
聽她這樣說,李公公立刻將頭垂得更低,恭順的應着是。一旁莫不作聲的肖陽王卻上下打量起他來。
“李公公?”他上揚着調子,一臉奇異。
商遠緒回過頭,向他露出個笑:“是啊,原來的鄧公公生了小病,這回是由李公公來代的班。”
肖陽王哼笑了一聲,身旁的隨侍立刻站了出來,擋在了李公公和兩人之間。
李公公在聽見商遠緒的那句‘鄧公公’時擡起了頭,臉上帶了些微微的惱意與恐慌。
肖陽王揚了下下巴,隨侍立刻出手將他摁倒在地,穩穩制住。
等打落了他的冠帽,肖陽王走上前撩開他四散的長髮,在瞧見他耳後一個小小的三角墨圖時冷冰冰的哼了聲。
“翻遍了整個皇城也沒找着的人,居然窩在了這兒。”
商遠緒睜圓了眼睛,莫名錶情下卻藏着笑。那個被抓住的人憤恨的擡了頭,不瞧按住他的人也不瞧面前的肖陽王,卻是死死的盯住兩人身後的他。
肖陽王放下他的頭髮,擋住了他的視線,遞了個眼色給自己的隨侍,自己便拍拍手走回到商遠緒身旁。
溫雅的臉微微的笑起來,連那雙俊目也跟着有了暖意:“商相可嚇着了?”
商遠緒垂下眼,順着他的話說道:“是呢,到現在還有些腿軟。我這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只怕他撲上來我便沒命了。”
“弱不禁風?”肖陽王微微怔了下,忽又大笑出聲,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放低的聲音裡帶着悶悶的笑意,“是啊,我們的商丞相可是弱不禁風得很,你那腦袋裡只能裝下家國大事,自然不會知道皇殿從不用姓李的奴才。剛纔大概是我會錯意了,以爲是有人故意引我關注那刺客的。”
“王爺,遠緒深感惶恐。”商遠緒瞄了瞄那人被帶走的方向,似是自言自語的說着,“這人,倒是清楚皇殿的佈局,連我都記不清方向呢。”
肖陽王聽聞之下便立刻冷了臉,招過一旁的侍衛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侍衛應着聲立刻走開了。
商遠緒轉過頭望着長階上的閱政殿,像是沒看見肖陽王的舉動,只是小聲的提醒着:“王爺,咱們該走了。”
肖陽王看着她的背影,臉上覆又露出個笑:“是該走了。”
說罷,先行跨上長階。商遠緒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垂下的眼掃在青磚長階上,有了無聲的一道長嘆。
她什麼時候,連這些爾虞我詐的手段也用得如此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