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二

草芥二

浮沉的意識帶着我在虛無中飄飄蕩蕩,頭好重,好暈,渾身有時熱得像着了火,有些又冷得如墜冰窟,不時的有人在耳邊一聲聲地叫我,問話,可就算是在昏睡中,我也竭力要保持警惕,以防自己會無意識地說出什麼話來。喉嚨乾啞得難受,意識在微微的昏眩中浮沉,身邊的人來了又去,耳朵邊不停地有人在說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給我灌下一碗苦澀的藥計,在我忍不住皺眉時,又送上了一碗蜜糖水。

意識從黑暗中浮游而出,我只覺渾身異樣痠痛,彷佛被人捶弄、重新排整過,就睜開眼睛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幾乎都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視線由迷糊變成清晰,我看到了帳內熟悉的擺設,現在應該是白天吧,帳頂透下了明亮的光線,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飄浮着,給人一種朦朧感,空氣中漫溢着濃烈的藥香和一絲淡淡的米香。

我呆呆的看着在光線中轉動的塵埃,直到身側發出的聲響驚醒了我,這才發現身旁還有人,微側過臉,我看到了正在爐火旁熬粥的玉兒,她全神貫注地注視爐子上的瓦罐,不時攪拌着,有時飛濺的粥水燙到了她的手背,她輕輕地嘶聲,不停的換手,我靜靜地看她,不想出聲打攪——她憔悴多了,臉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告知我,她一定盡心地照顧了我,閉了閉眼,我眨去了眼中的感動,耳邊聽到她吁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木勺,拿出兩塊布,迅速地將瓦罐從爐火上拿下,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瓦罐很燙,放下後玉兒燙得雙手直摸耳朵,轉個身子,她似是想拿碗盛粥,動作間,視線掠過了我,忽而又轉回來,而後驚喜得瞠大眼睛歡呼:“姐姐你醒了?!”她激動得衝到我榻前,驚喜交集地打量我幾眼,我蠕動嘴,纔想開口,玉兒猛然轉身衝向門外,聽到她歡聲叫到:“成公公,姐姐醒過來了!”

閉上眼,我腦子裡浮現出昏迷前的記憶,不禁苦笑,看來,我在這圍場上,又出名了。好像我和出宮行獵有衝,每次出門,我都會招出麻煩來。

“姐姐。”玉兒的聲音牽回了我的神智,我看着她,輕咳兩聲,張口問道:“玉兒,我睡了多久了?”天啊!這是我的聲音?沙啞得像殺不死的公鴨。玉兒擰了一條熱巾,幫我拭了一回臉,好讓我更清醒些,邊做邊回話:“姐姐,你可是足足躺了兩天兩夜了。大夫說姐姐受了風寒,又碰上了傷心事,心力憔悴下,病情纔來得那麼兇的——可真真燒得把人嚇壞了!”玉兒說着,又伸手探了我的額頭,回手試了自己的,滿意地笑道:“這燒真退了呢。”

“玉兒——”聲音啞得迸不成聲,我停下咳了兩聲,這纔好些了,“你知不知道雙喜她——”玉兒幫我掖了掖被角,輕聲道:“姐姐,你放心吧,十三爺吩咐了下邊,讓人把雙喜送回去,不會讓她孤零零地留在這的。”

“是嗎?那就好。”我閉了眼睛,讓心中的那抹痛過去。玉兒雙手撐到我的腋下,把我扶起來,在我身後塞了牀被褥,讓我靠坐着,走到矮几前,盛了碗粥,轉回我身旁坐下,小心地吹着,說道:“姐姐,你昏睡了兩天兩夜,沒吃什麼東西,來,把這碗粥喝了罷。”

那白粥的清香勾起了我的食慾,呀!真是餓了呢!我急急地就手吞了兩口,玉兒邊吹邊喂,不時地輕聲叫我慢點兒,不到半碗茶的工夫,一碗粥就見了底,我舔舔嘴脣,示意玉兒再盛一碗,玉兒搖頭道:“姐姐,您餓了兩天了,不能一下子吃得太撐,恐壞了腸胃,您先歇會,橫豎這粥是咱們自個兒在帳裡熬的,想吃隨時可取,便宜着呢。”

吃了碗粥,我的精神更足了,瞧了瞧一旁的爐火和瓦罐,還有矮几上的一小袋米,我好奇地問:“玉兒,這些東西哪來的?”玉兒順着我的視線看了一眼笑道:“是八爺吩咐下邊的人送來的,說是這樣要弄些什麼都方便,用不着到廚房傳話,又得等。”

是嗎?這八爺,到挺細心的,只是看在他人眼裡,又指不定傳出什麼話來了。閉上雙眼,我將頭後仰,靠在被褥上,覺得好累,整個人有說不出的倦意,看來這一場病不輕,我向來體質不錯,這些年最多也不過是有點小傷風,吃兩劑藥就好的,不曾想這一下那麼重,我連撐着脖子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玉兒探了探我的頭,憂心地問:“姐姐,怎麼了?”我微微睜開眼睛道:“沒事,我是累了。”玉兒忙扶我:“姐姐,快躺着罷,纔好了些,身子還虛着呢。”我順勢躺下,問道:“御膳房哪——”“姐姐。”玉兒打斷我道:“您都病成這樣了,三力幫您告了病,你就安心養着罷。”我苦笑躺好了,聽到帳簾嘩啦一響,一個人進來了,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玉兒趕忙讓到一邊福下身子:“奴婢給十三爺請安,爺吉祥。”

“起來吧。”

“謝十三爺。”玉兒直起身子,瞧了我一眼,無聲地退下了,十三慢慢地走到我身旁蹲下,眉心微微糾蹙,輕聲問道:“安心,覺着怎麼樣了?”偏過臉,我不想看他,卻還是低聲應道:“我好些了。”十三伸手握住我的,我下意識地往回縮,十三不覺用上了勁鉗住,眼神悲傷地看着我,音含痛楚:“安心,你還在怨我嗎?”我沉默不語,怨他?不。可是,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在他把我舍了之後,我有一種遭人背棄的感覺,那個人,是我最信任的,所以,心底更痛。只是我無法怨他,因爲他就是這樣的人,爲了四爺,他真的什麼都可以做。

回過臉,我靜靜地看着他,半晌,我搖頭道:“不,十三爺,我不怨你。”十三身子微乎其微地一震,我知道,他也明白,我心中到底不甘啊!所以,他是十三爺。十三勉強地擠出一抹刻意的笑:“我們還是朋友嗎?”朋友?他怎麼會認爲我們還能是朋友?在他背棄我之後?脣瓣掀動,我終是說不出不字,只因他臉上的渴望與那抹無奈的笑容——那讓我心酸,想哭。

轉開臉,我嚥了口唾沫,不覺地清了清嗓子眼,啞聲道:“是吧。”手上的力勁一緊,竟微微有些發顫,我吸了口氣,轉開話題:“十三爺,我是不是又招麻煩了?”我對十三的稱呼使他眉心揪蹙,沉吟了會,十三目光如炬地直視我:“那天出了什麼事?讓你命也不顧地衝進獵場?若不是你是從側面跑過的,只怕身上的窟窿也有幾個了!”

我別開眼,不答反問:“這事,沒傳到皇上那吧?”十三一頓,說道:“那天就我們哥幾個和些蒙古族的王爺阿哥們打獵,八哥也傳了話了,圍場上的事誰也不許嚼舌,這你大可放心,八哥的話放在那,咱們哥幾個又擋着,沒人敢不聽。”

我默默地點頭,知道這不過是僥倖心理,這康熙狐狸似的,什麼能瞞過他的眼去?這事,端是看這皇上心情的好壞了。兩人間又沉靜下來,良久,十三幽幽嘆息:“安心,你連我都不信嗎?”不是!我閉上眼,忍下反駁地衝動,這事,不能讓十三再摻進來,太子的勢力太大,皇上如今對十三又是極不信任,不能再讓十三雪上加霜了。

我沙啞地笑道:“十三爺,你想哪去了?我那天是太傷心了,你也知道我和雙喜的情誼,在這宮裡相處幾年,我和雙喜相互扶持着走過,如今她人突然間就沒了,我怎麼承得住?”十三嘆道:“我知道你們的情分不同,可你也不能爲了她,把自己也陪進去。說來你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了,明明染上了風寒,卻還跟個沒事人似的去上值,這還不算,大冷的天,你還這麼狠地跑馬——八哥說了,這馬,他萬萬不能給你留着了,連着兩回,你都差點兒出事,咱們哥幾個誰也經不起這嚇,倒是別讓你再騎馬的好。”

我苦苦一笑,無法解釋自己前兩天出格的行爲,只好沉默。也許對十三終歸有怨,一時間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相對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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