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
“奴婢給八爺,九爺請安,二位爺吉祥。”帳外,玉兒請安的聲音傳來,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怪異,十三鬆開我的手站了起來,玉兒打起了簾子,八爺矮着頭進來了,九爺隨後。十三上前給八爺、九爺問了安,三個大男人就站在帳子當中——這宮女的營帳本來就小,住着我和玉兒都是剛剛好,這一下子進了幾個高大的男子,越發顯得擁擠不甚,空氣也悶了起來。
我勉強撐起身子道:“八爺,九爺,怎能勞動您兩位到這來呢?”八爺幾步跨到榻前,隻手按在我肩膀上:“快別動,好好躺着罷。好容易燒才退下了,得好生養着纔是。”我順勢躺下了,身子軟得很,我可沒那份硬撐的骨氣。
九爺踱至榻前,眼裡閃過一絲關切:“你覺着怎麼樣?太醫雖說你沒什麼內傷,只是風寒,可你畢竟是摔了馬,那天離得遠沒看真切——你有沒有碰到頭?會不會想吐?”
我脣角微微扯開一個弧度,“九爺,我沒摔着,現在只是身子軟得慌。”八爺溫柔地道:“你染了風寒,燒了幾天了,身子自然無力,慢慢養着,過幾日就好了。”我在枕上微微點頭,料到他們必是有許多疑問,只是我什麼也不想說,微轉臉,我閉上了眼——我是病人不是嗎?縱無禮些也不防事。
才醒來又強撐了那麼久,還真是倦了,閉上眼就感到一陣漫天的昏眩襲來,整個人就飄乎起來,意識暗去前似乎聽到八爺叫過了玉兒吩咐了許多,一隻溫暖的手覆在我額頭上,旋即離開,又叮囑了幾番,四周才安靜了下來。
再一次醒來,帳裡已點上燈了,耳邊傳來窣窣的聲響,我側臉望去,見玉兒坐在爐火旁,就着燈納鞋底,她動作熟練地上下穿梭,還時不時地看一眼爐上的瓦罐。我張口叫喚,吃驚地發現自己只能發出微弱的嘶啞聲,不禁擡手撫上了咽喉,用力咳了一聲。
玉兒聞聲轉過臉來,驚喜地叫道:“姐姐,你醒了?!”我微笑着在枕上點了點頭,玉兒忙起身過來把我扶起,我轉頭看了看四周,問道:“幾位主子走了?”玉兒笑道:“是,您睡下後他們就回了,不過八爺吩咐下來了,您要吃什麼,或少了什麼,儘管打發人去說一聲,別難着自個兒。”
我淡淡地道:“我不過一奴婢,該怎麼着就怎麼着,照着例子來,玉兒,你也仔細些,別讓人捉了錯處。”玉兒盛了碗粥,在我榻沿上坐下:“姐姐,這事玉兒理會得,在這宮裡住着不是一日兩日了,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您放心吧。”我黯然不語,玉兒餵我吃了碗粥,又喝了藥,我的精神好多了,靜聽了帳外呼嘯的風聲,我問道:“玉兒,幾更了?”
玉兒停下手中的針線望着我道:“快三更了罷?早已敲過二更鼓了。”
“我竟睡了那麼久?”我低喃道。
“對了,姐姐,御器房的秀月姑姑來過了,見您睡了,沒敢驚動就回了。”
我心頭急跳,“她有說什麼嗎?”玉兒搖頭道:“沒說什麼,就問您得了什麼病。”我盯住玉兒:“你怎麼回的?”
玉兒俯身咬斷了線頭,拍打着鞋邦子道:“我照直說唄,您得的是風寒。呀,這綠鬆色沒了,我到豔紅那要點去。”說着,玉兒一陣風似的去了。
我鬆了口氣,是啊,我得的是風寒,可是,這秀月——閉上眼,我腦海裡翻騰着,計較着,這一刻,無比清醒。
我迷糊了會,聽到帳簾響了聲,我眼也未開,低聲道:“玉兒?”來人未吱聲,徑直走到我身前擡手撫上了我的額,隨即不悅的聲音亮起:“怎麼又燒了?”我一驚,這聲音——忙睜開眼睛,是八爺!
霧濛濛的雙眸驀然清亮,我訝然問:“八爺,你怎麼來了?”八爺探手握住了我的,幽黑的眼睛直望入我眼底:“告訴我原因。”他聲音低啞,平順中含有威嚴,不容我矇混了事。我心頭一促,這八爺,不愧是從小在這血腥環境中長大的,丁點不對也瞞不過他的眼。我凝神視他,淡淡笑道:“八爺,聽老人言,一個人病了,體虛氣弱,若是時辰不對衝了什麼,很容易招來邪魘附體,我現下病了,雖不出門,可這外面,魑魅魍魎多着呢,只怕我就是什麼也不做,也會把它們招來。”
八爺霎時雙眼微眯,眼裡掠過一抹精芒,握住我的手不禁一緊,低頭沉吟了會,隨即微擡首,俊言含笑,泰然自若地道:“你安心養着罷,別去想那些個有的沒的,若你是怕這些邪性的東西,我去請幾尊羅漢過來守着就是了。”
我微微一笑,不說什麼,閉上眼睛又睡了,八爺旋即起身徑直離去,這宮裡,實在是沒什麼秘密是守得住的,八爺即留了心,要查出來,是遲早的事。
暢春園裡的三月,桃紅杏白梨花嬌。園裡的宮女們們也如鬧春的花兒,抹上胭脂,換上了難得上身的好衣裳,一個個在小徑上,柳堤邊,花陰下,含情脈脈,期望着能與進園子賀萬壽節的王孫公子們來個不期而遇,這園子的杏花,可是熱鬧得緊啊。
我搬了張椅子擱在窗子邊,倒坐着倚在窗臺,百無聊賴地望着這小院的春景——這院裡,好歹也有一棵半人高的桃樹,也不知是哪一代的屋主心血來潮的把吃剩的桃核順手一埋,成就了今日這小院一景。院外宮女們嘻笑的吵鬧聲不時的傳來,萬壽節過了好些天了,可還是有些王孫貴族們在園裡住着,那些抱着飛上枝頭幻想的女孩子們,整日的抹胭擦粉,到處轉悠,把自己當貨物似的四處兜售。
這小院着實是小,從我的屋子到院門,不過十步路的距離,我懶洋洋地將下巴抵在窗櫺上,手隨意搭在腮邊,初春的風還帶着滲人的寒意,仰面拂來,讓我的面頰冰冷。近來我越發沉默了,也許是因爲把心眼張開了的緣故(其實還是怕死的),我對誰都是一副極其客氣有禮的模樣,這副樣子雖說很假,卻很得皇上的歡心,當人面讚了我幾次,說我沉穩了。
年前四爺接到十三的信,知道我病了之後,趁着接迎皇上回鑾的機會,招了一個好脈息的太醫替我看診,回京以後,更是每日派人送補品過來,也不知他許了玉兒什麼,竟讓這丫頭每日盯着我吃完了纔算了事, 把我當藥罐子似的在灌。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玉兒手上拿着一支紙鳶笑嘻嘻地走進院子:“姐姐,您瞧瞧,這是我才得的紙鳶,漂亮不?”
我擡起頭來望着她失笑道:“玉兒,你要我瞧,也得拿近些,這大老遠的,我瞧什麼?”玉兒抿笑着緊跑幾步到了窗子前,舉着給我看:“姐姐,您瞧。”這是隻蝴蝶紙鳶,畫工不錯,色彩豔而不俗,是個佳品,不過,這類做工精緻的紙鳶,不是我們這些宮女能得的。
“玉兒,這玩意兒是哪來的?”
玉兒喜孜孜地道:“我才從清遠亭那過,撞着秀月姑姑和幾個姐妹在那放紙鳶,這,是秀月姑姑給我的。”我撫摸紙鳶的動作一頓,旋即淡淡地道:“你可真是拾了便宜了呢。”這秀月,似乎對我起了疑心,常常地到我這來串門子,拿着話試我,都被我故作無知的混過去了,秀月探不出我的底,對我就越發客氣了。只是,這客氣能維持多久?她的耐心能忍多久?能對雙喜下手的人,對我,未必仁慈得到哪去,她後邊,還有一個暴虐成性的太子——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在宮中的日子前景堪憂。
玉兒笑道:“姐姐,咱們也出去頑去,放放晦氣。”
我懶洋洋倚在窗臺上搖頭:“我不去,沒什麼意思,皇上的萬壽節剛過,好容易才消停幾天,我可得把前些日子累壞了的筋骨歇回來。”
玉兒嗤笑:“姐姐,您好歹也歇了三四天了,還緩不過來啊?走罷,就在這小院裡悶着,人也呆傻了。”
拗不過玉兒的纏勁,我到底跟着她出來了,這玉兒在我面前是越來越大膽了,不過,比起以前她在我跟前的那種算計似的小心翼翼,我還是比較喜歡這樣的她。
今日的陽光明媚,風也不錯,看了眼正高興地放着紙鳶的玉兒,我順着石徑往前走,我這年紀,實在無法和小女孩似的嘻嘻哈哈玩樂,噯,算一算,我的實際年齡已是三十二歲,老了!
三月已盡尾聲了,綠意逐漸盎然,地上鋪着殘落的花瓣,我輕輕踏上,心中沒有林妹妹的葬花之愁,反而有種泄憤似的快感,在經過花叢前,還要惡意地狠搖一會,讓枝頭的花兒零落更甚。
信步走到桃花堤上,看着前方開得紅了半天的桃花,我興起地進入林中,桃花將謝,只一陣微微的風兒吹過,那紅的,粉的,白的花瓣就簌簌落了滿地,再不幸碰上我這辣手摧花之人,更是滿地傷心。
走出林子時,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人,將身閃到樹後,我探頭望去,見八福晉隱在堤邊的樹蔭下,出神地望着一個方向,臉上神情忽喜忽怨,十指攪扣,那握在手中的帕子皺得幾乎像抹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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