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雪卻是沒有下了,烏雲遮蔽的明月,彷彿掀開了紗簾的一角,露出點臉,清澈的月光照在石板路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兩個人影。
本以爲進皇宮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兒,結果,貌似比她李敏想象中的簡單許多。
聽說她要單獨前往時,蘭燕本來是死活都不幹的。但是,命令如山,蘭燕也是她老公部隊裡的一員,聽從她的命令是基本。
“你留在宮門口,有什麼事兒再說。”
“可是,少奶奶——”
“怎麼,你認爲方丈有可能害本妃嗎?”
蘭燕快速地在蓮生那張臉掃了下,低頭:“奴婢不敢。”
如果說這個僧人想害她,上回何必親自冒險去救她。況且,這兒顯然是蓮生的地盤了,想害她何必等到現在。
兩個人走到北邊的宮門。李敏頭上戴着斗笠,垂着面紗。宮門的守衛只望了下她的身影,看不出什麼異常。
“不用搜身了,她身上不會帶有武器的。是進宮給小主看病。”蓮生對守衛說。
宮裡生病的女人每天都有,再看蓮生拿出了允許進出宮門的牌子。
守衛略顯遲疑時,從宮門裡面走出來一個人,看起來一樣是個宮廷侍衛,不過是腰間配了寶刀,穿的是青綢袍子,腰束蟒帶,很顯然比宮門這些普通守衛的等級高多了。聽那些守衛叫他葉郎中。
李敏可以感覺到,站在她面前的蓮生,在看到來者時神情一凜,似乎稍顯緊張。
不知道這個葉郎中屬於這高卑皇室裡哪一派的。
“放進去吧,這人我認得。”葉郎中到了以後,對那些守衛說。
聽到對方都這麼說了,守衛把他們兩人放了進去。
李敏緊隨前面的蓮生,擦過那個葉郎中面前的時候,只見那人的眼珠子對她面紗底下的面孔像是好奇地瞟一下。可見,這人之前並不知道她。也就是說,這人在這裡出現絕對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這個安排此事的人,明顯不是帶路的蓮生。
進宮門之後快步走了一段路,兩個人站在宮裡內外牆夾道中的一個拐角,等着前面一隊巡邏的宮廷侍衛隊經過以後。
李敏輕聲問:“剛纔放我們走的那人,方丈是否認得?”
“屠二爺的人。之前貧僧和其打過招呼,但是,也沒有想到他真的會幫忙。”蓮生說,一點對她撒謊的意思都沒有。
“爲什麼方丈要與他事前打招呼?”
只見她這話又問中了命脈,蓮生不禁失笑,道:“什麼都瞞不了你。朝廷裡,雖然說國王臥病在牀,太后垂簾聽政,理應大權在握。不過太后終究是個女子,大皇子年紀一年比一年年長,況且皇后雖然早逝,可是國王早有令下,大皇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必是要最終繼承皇權的人。皇后的孃家,爲當今左丞相。大皇子孃家的舅舅,都在部隊中掌控軍權。”
“本妃是否可以理解爲,如今太后是騎虎難下。如果國王一死,大皇子必定登基,她從此正式退出朝廷幕前幕後。因爲看起來,大皇子不像是會聽太后話的人。”
“正是如此。所以,國王病了這麼久,都平安無事。”
“這樣說的話,其實大皇子是恨不得是國王死的人了?因爲只有國王死了,他才能早點登上皇位,而不是任太后這種女人掌控皇權,找到一個可以替代他的傀儡,扶其上位,從此有可能高卑國走入另一段歷史。”
“隸王妃這麼說,未嘗都是對錯。”蓮生的聲音像是低微地說,像是很不情願評論這段是非。
李敏在面紗底下的那雙眼睛,直射到他同樣戴着斗笠和麪紗的臉上:“方丈可以告訴本妃嗎?方丈與這大皇子是什麼關係?既然屠二爺與屠少都關係密切——”
“他們兩個,都是與貧僧有血脈相連的兄弟。一個是表兄弟,一個是親兄弟。”蓮生說到這兒,嘴角略彎,像是扯出一絲不知如何形容的噓嘆。
李敏或許早對此有所估計,可是,在聽到他親口承認的時候,不由間,油然心頭默默地淌過一道酸。無法控制的一種情緒是從這個身體根深蒂固裡的基因和血脈冒出來的。
不知是什麼緣故,她會穿到這具身體來,本以爲這幅身體主子生前的任何事情,對她來說,是種義務而已,其餘什麼都不是。可是,她分明和徐家人建立起了感情,分明和一些看似陌生但是有牽連的人,一見如故。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麼道數在操縱一樣。
現在,看着眼前這個男子眼中,那雙美麗清澈的丹鳳眼裡,明顯是飽經滄桑,她不由地感到疼惜,心酸。是什麼,導致這男人,與自己親兄弟都背道而馳了,選擇了出家這條路走。是被迫的,還是自願的?
皇家子弟之間的是是非非,她在大明的皇宮裡看的多了,讓人唏噓不已。皇子之間或許有的那些真情,都不無意外因爲種種緣故,被抹殺殆盡。說句實話,未來萬曆爺一死,無論哪個皇子登基,看起來都免不了一場同室操戈的屠殺。這點,萬曆爺自己也都早有所料。只是皇帝,心頭還恐懼着兒子把自己殺了。
同樣悲哀的事兒,必定發生在同樣是統治者家族的高卑皇室裡。
好像看出她臉上的表情,蓮生的眼中頓時閃過一抹驚訝,隨而,出家人那種淡漠的神色之中不由浮現出了另一種感情,是猶如從烏雲裡破開的一角明月那般,溫柔似水:“貧僧是自願出家的。相比兄長的雄心圖略,貧僧自小更憐惜天下萬物,小時候,母后死的那會兒,只有在寺廟裡聽着佛祖的鐘聲,方能入睡,從那會兒開始,貧僧就知道,自己是屬於佛祖的人了。因此,也覺得虧待家人許多。”
“方丈幾歲出家的?”
“不到五歲。”
好小,這麼小年紀已經有如此覺悟。李敏自然不信什麼聽到天訓,然後突然大徹大悟歸入佛門的傳說,大多數出家人,都是因爲看盡了人間滄桑而選擇出家。年紀越小,越是這種選擇的話,可見家庭的變故越大。
“方丈小時候經歷的事,本妃並不知道。但是,本妃可以感覺到,方丈對萬物都能存着愛,對家人更是存有愛。必定是,方丈顧全大局,才選擇了出家。方丈其實比任何人,都愛自己的家人。”
蓮生聽完她這話一陣無語,明顯她這話說中了他心頭的某處。
李敏再嘆一聲:“本妃出來時,本妃的大叔,不,是王爺,對本妃說了許多。其中王爺最怕,本妃到高卑以後會受了什麼刺激。其實本妃一直認爲自己是很堅強很堅強的一個人。王爺卻不以爲然,說,越堅強的人,其實越脆弱。”
“隸王是真心對你嗎?”這大概是,他問她最直接的一句話了,直接到,幾乎揭除掉了兩人之間那層面紗。
李敏不由間輕聲一笑:“方丈這話,倒有點像極了本妃的表哥問本妃的話。本妃今晚瞞着表哥出來這一趟,明兒還得想着怎麼圓這個謊。”
蓮生像是愣了下後,接着彷彿浮現出了尷尬,輕輕咳嗽兩聲:“這是隸王妃的私事——”
“不。方丈與王爺也有過接觸。方丈自然明白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她這話,蓮生倒也不能否認:“貧僧與王爺下過一盤棋。王爺,外界都稱王爺是個兇狠暴戾的人。可是在貧僧看來,從棋局的佈局走勢各方面來看,王爺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可以說,外界的評論與真人大相徑庭,謠言可畏。”
“其實——”李敏道,“無論表哥,或是方丈問本妃這話,本妃都知道那是基於對本妃的關心和愛護,這種關心,不會因爲本妃答是或是不是,而停止。”
那一刻,風拂起兩層面紗,似乎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對方的臉孔。
一聲噴嚏,在他們兩人頭頂上,像是不合時宜,又恰到好處地插進來了。
兩個人瞬間往發出聲音的屋檐上望去,見那美貌英俊的男子,青袍裹身,腰束玉帶,頭戴寶冠,儼然是王公貴族裡紈絝子弟的身份。要是沒有仔細看,李敏還真認不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屠二爺,與那之前見到的黑衣死士簡直是判若兩人。
屠二爺斜躺在今晚天氣見好的青瓦上,使勁兒抽了抽鼻子,見他們兩人望過來,一雙魚尾眼角向上飛揚着,似笑非笑地說:“月光之下,君子佳人,美好得宛若一幅畫。北燕的隸王要是看見了,不得要跳腳拔刀?”
“王爺不是如此小心眼的人。反而本妃到了高卑以後,發現這裡的人,大都是很小心眼。”
聽見她這話的屠二爺,眉毛猛地一皺,腳上穿的鹿茸靴,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衝她指着蓮生:“你對他就這麼好?我也是幫你的人!”
“你之前不是綁了我想殺我嗎?”
“誤會誤會,那全是誤會!”屠二爺連連擺手。
李敏嘴角微彎:“本妃不太喜歡做作的人。”
“你說我做作?”
“你究竟是什麼人,本妃都不清不楚的。想想,一個連真面目都不敢在本妃面前表露的人,本妃怎敢輕易相信他的一舉一動。”
屠二爺聽她這一說,是吃了一個癟。
“你問我是什麼人,他剛纔不是都說了嗎?”不情不願的,屠二爺把問題的矛頭扔給了另一個人。
蓮生沒有答話。
屠二爺的臉,爲此快貼到了出家人的鼻尖上,瞅着:“我說你也怪。明明我和你相處的時間更長吧。爲什麼你對她好過對我?因爲她是女的,我是男的?”
“胡扯——”蓮生這是被他逼的,好不容易吐出了兩個字來。
屠二爺爲此有些得意,拍打他的肩頭,轉頭對李敏說:“瞧,我們倆長得有些像嗎?那是當然的,自小一塊兒長大的人。雖然我年紀比他大些,大了兩歲。可是,我爹,和他娘,是正宗的親兄妹。”
這對兒是表兄弟,另一個親兄弟是誰,結果不容置疑。
屠二爺說話也是個爽利的,很直率的,壓根不會顧忌他人怎麼想的,對着李敏又揚了揚眉:“其實我和你,倒是沒有什麼牽絆纔對。可是,偏偏,這兩個兄弟都是我很看重的人,所以,對你,愛屋及鳥。”
如果一切推斷是真,宛如徐家人恨着那個男人和男人的每個女人和孩子一樣,這屠二爺和屠二爺的家人,理應也該討厭她李敏。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怎麼能愛屋及鳥了呢?按理來說,我應該痛恨你,好比痛恨高卓一樣。不過,什麼事情都好,但凡講究理由。愛也好恨也好,都是有理由的。可能是因爲你和你母親,與高卓和他娘,完全是兩碼事兒。要我們恨,自然是恨不起來了。畢竟那男子碰上你母親之前,我這兩個兄弟的母親已經仙逝了。你母親,倘若真的是貪圖榮華富貴,早就帶着你到高卑來了。可你母親情願決斷地嫁給了另一個不愛的男子。而且,死的太快了,把那個男子都給擊倒了,才讓高卓的母親趁機而入。”
一段話,突然說的東西太多,李敏努力地聽着。
夜裡巡邏的宮廷護衛,在他們面前經過之後,又有一路人馬,擡着頂轎子,從遠處走來。
見那轎輿由黃金打造的支架,如此貴重的椅子上,坐着的女子更是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氣勢。周身裹着的虎丘,鑲着寶玉,頭上戴的鳳冠,幾乎與皇后的等級無異。
遠遠看見這個女子的身影,屠二爺和蓮生兩人臉色齊齊一變,帶着她躲進暗處。
“她不是病了嗎?”蓮生輕聲問。
屠二爺說:“今天你哥的人,進了宮裡當着百官的面,在太后面前參了她兒子一本。太后不得不處治,她兒子在太后院子裡跪了一天。她這不得告病。後來閔將軍進宮,爲她兒子求情,這事兒纔算是結了。她兒子膝下有黃金,跪完了以後,直接說是癱軟在她宮裡了。我也覺得奇怪。按理,這母子倆兩三天都該修身養息了。”
李敏的眸子聽着他們兩人的話忽然暗光一閃:這樣說,這個女子豈不是三皇子高卓的母親——熹妃?
只見一個太監走到了熹妃乘坐的轎輿前,跪下,道:“啓稟娘娘,北邊宮門據說今晚是放了兩個人進來。”
“什麼人?”熹妃問。
“對方說是宮裡有小主病了,小主在宮外請的大夫。”
“不請太醫院的人,請宮外的大夫。什麼小主本宮不知道,端了豹子膽,瞞着本宮和太后,趁着國王病危之際,是想做出什麼事?”
太監答:“對方並沒有說,是哪個小主,只出示了可以出入宮門的牌子。”
“哪個負責守門的?”
“今晚負責北門值守的,倒不是誰家的人,可是,據說葉郎中出現過。”
聽到這裡,李敏感覺兩側的手臂被身邊兩個男子的手同時抓住,接着,他們帶着她,當然是趕着往另一個方向逃和躲。
三個人迅速找地方逃的時候,兩個男的同時在找理由:
“北門的人,輕而易舉就招了?”
“他們當然不會招。都知道葉郎中是我的人。招了能得了?肯定是,那妖精的眼線都佈置到宮門附近了。只是我們之前沒有察覺。”
“她怎麼知道今晚我們會動作?”
“可能是我們弄了她的兒子,她心裡反而警惕了。”
前面一扇關閉的角門,屠二爺貼着門板,像是打暗號一樣,三長一短地瞧了瞧。門打開以後,露出一張小太監的臉,見到是屠二爺,馬上幫他們把門打開了。讓他們三個進來。
“這裡是哪?”蓮生警惕地問。
屠二爺聽到這話,回頭向他瞪了眼的樣子:“你多少年沒有回宮了?連你自己的地盤都不認得了?”
聽見這話,反而是李敏的腳一頓,仰頭,能看見那株與北燕的千年梅樹一樣的老梅樹,種在這裡的院子裡。不一樣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這裡的氣候比較反常,這裡的老梅樹並沒有像北燕那樣盛開花朵。光禿禿的枝條,像極現代交叉的電線,在夜空中錯行着,讓李敏一瞬間彷彿流失到了時空,望到了另一個她十分熟悉的世界。
前面兩個男子在發現她停住腳步時,往後一看,只見她癡癡地站在梅樹面前,臉上被風颳開面紗之後顯露的神情,是他們前所未見的。瞬間,兩個人的心頭略過一道恐慌,感覺,她好像要隨風而逝一樣。
“敏兒——”
李敏回了神,看見了前面兩張像是有些焦急的面孔。隨之,眸子一眯:敏兒?
只聽他們叫她閨名的態度,像是理所當然一樣。不是因爲什麼血脈相連,只是,她的名字好像本來就是如此。
看出她的疑問,蓮生道:“那個男子,也是你親爹,當初和你娘,都說好了,無論是男是女,如果你娘願意生下來,必定有個敏字。因爲他算出來了,算出你的命中帶着這個敏。”
感覺她這個親爹,有些不一般,算出她命中有這個敏,莫非都能知道她從哪裡來。
“在這裡先躲一躲。”屠二爺對他們兩個人說,“我派人去探查情況,看那個妖精究竟想幹什麼。再走下一步。畢竟這會兒如果被這妖精發現了她在這兒,太后恐怕要發難。”
一行人進了屋裡,關上門以後,屠二爺派人去探查情況了。幾個人坐在屋子裡,發現這屋子裡收拾的很乾淨。傢俱擺的是整整齊齊,連小孩子以前在宮裡玩過的玩具和看的書,都整齊地擺在博古架上,沒有一點被人移動過的樣子。
蓮生站在一張小孩子用過的搖牀前,老半天沒有說話。
屠二爺給他們兩人倒着水,像是對蓮生說:“以前,那男子,沒有昏睡之前,都是親自來收拾你的屋子。後來,是你大哥,接手你住的宮殿。”
“何必呢?”蓮生的聲音十分輕微,“貧僧是出家人了,說是出家了,定不會回來。”
“可你現在不是回來了嗎?哪怕只是回來看一眼。”
蓮生又無話可說了。
“你們倆,和高卓不同。你們倆是親兄弟。我爹都常說,要是你沒有出家的話,肯定能助他一臂之力,他的性子比較急,最缺你這種心胸開闊的人在旁輔佐。”
蓮生好像不想再談這個問題,走到窗戶前面,不再看這屋裡的任何東西。
李敏喝一口這裡的水,一樣的寒涼徹骨,讓她皺了眉頭。
去打探的人,很快回來了,與他們說:“熹妃娘娘到國王那裡去了。”
果然是。
“要是她打算今晚在國王的宮殿裡過夜——”屠二爺皺緊眉頭,瞅了瞅另兩個人,有可能今晚無法去探視國王了,要打道回府了。
“既然驚動了這人——”李敏不知道他們兩個怎麼想,不過可以想到那個女子接下來的動作,“她肯定會繼續留在那裡,以後要再見,怕是更難。”
另兩個人都知道她這話是不會有錯的。今晚過後,必定還會驚動到太后,到時候,真的是想見那男子一面都難了。
“你們先給我說說。”李敏突然擡頭看着他們兩個,“那人是怎麼病的?”
她李大夫來,主要是給人治病的。如果去到那裡,真的可以去到那裡見到人,八成只是匆匆一面。對於一個給人治病的大夫來說,詳細瞭解病人發病的情況,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如果不能從病人口裡親自得到,必然要從其他與病人親密的人口裡瞭解。如果能事前先了解了病人如何發病,更有利於大夫給病人進行檢查時如何在短時間內集中於重點地方檢查,瞄準病因下藥。
另兩人在瞭解她的想法以後,是先互望了會兒。
老實話說,對於她的醫術是否能把那男子救回來,他們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心懷一絲疑問,因此,對於她給人治病的事兒,也就沒有抱了十足的期望。
這樣說來,他們帶她來的目的,和她的目的,還真的有一些差異。他們帶她來是認親,她好像一門心思想的是給人治病。
對此屠二爺都不禁失笑了:“你真把自己當大夫了?”
李敏深意地瞥了他一下,道:“本妃無論何時何刻,首先是一名大夫。”
屠二爺摸了摸鼻子。
看來在高卑,女子當大夫,一樣是件稀奇的事兒無疑。
蓮生的聲音較爲溫和,道:“她的醫術,貧僧見過,確實,比貧僧高強。”
“你的醫術我知道,當初太后的人病了,都想請你來醫。可你跑出高卑了。連你這樣的人,都看不出他得的什麼病,束手無策。你認爲,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看出他得的什麼病嗎?”
只聽屠二爺這話,李敏還真得承認,這個屠二爺也不是對醫學什麼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是,有些病,不是說大夫一看就馬上能看出來的。甚至有些棘手的病症,大夫要給病人醫着醫着,醫了一段時間,從病人治療以後的效果反饋下來總結,才能得出究竟是什麼病。可她,現在最缺的就是如何與病人接觸的時間。
“不管怎樣,如果我見了他,他不能睜開眼看我,和我說話,你們說,有意義嗎?”
李敏這句話,讓還想爭辯的屠二爺直接沒了聲音。
蓮生的眼睛,望着屋角某個角落,好像動也不動。
李敏從他表情裡,想到他一開始說的那句,希望她見到那男人時不會感到失望。無疑,她現在是拿最現實的一面和他們說。
“把他的情況告訴我吧。”
對於她的這聲請求,眼前的兩個人貌似都有些掙扎。可見,這兩人對於那男子的情感,同樣是複雜到了極點。
屠二爺終究嘆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說:“那人,據說從小是個多病的人。”
“體弱?”
“是,天生稟賦不足。也因於此,他與我姑姑相遇的時候,可以說是一見鍾情。我姑姑也是一個天生稟賦不足的女子。常年躲在自己閨房裡,只會琴棋書畫。兩人一次在市集偶遇,因爲爭一本書相識,之後很快的結婚生子。生了第二個皇子以後,我姑姑本來是再懷了第三個孩子。這次,我姑姑沒有能避過劫難,和孩子一塊死了。”
古代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一半在棺材裡。
“我姑姑死了以後,有一陣子,他傷心過度,連兩個兒子都顧不上了,萌生想出家的念頭。太后肯定不讓,畢竟國王年紀還很年輕,怎能如此輕易出家。於是,聽從了大臣的諫議,讓他離開宮裡,遠離這塊讓他傷心和緬懷死者的地方,但願他能回心轉意,繼續領導朝政。平心而論,不說太后怎麼想,朝廷百官,卻都是不願意他就此離開帝位的。”
從這話似乎可以看出,那男人,是一個好皇帝,一個治國有功的明君。
“沒有想到的是,可能太后和文武百官都沒有想到,他這一出宮,沒有在高卑逗留。雖然他身子羸弱,卻也是天生倒也喜歡出遊的遊子,早在身爲國君的幾年當中,藉着視察巡邏地方朝政爲目的,在高卑國內的南北,基本能去過的地方都去過了。所以,只是在高卑國內出遊,已經滿足不了他。”
一聽這個故事,就知道這男人,還是個天生喜歡浪漫的文人雅士。
“確實如此。他喜歡書畫,喜歡寫詩,喜歡朗誦。所以,從很久以前,有關大明江淮文人輩出的傳說,深深刻在他心裡面。太后和朝廷百官對他這一次放縱,讓他猶如插上了翅膀。他偷偷的,只帶了幾個人,來到了大明的江淮,遇上了一個姓徐的女藥師。”
這樣說,這人與她孃的相遇,算是天作之合。完全的,天上安排的際遇。否則,怎麼能一個高卑的貴族,能和她母親這樣謙卑的藥師結合在了一起。
“後來的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畢竟他回來後對此事幾乎莫有提起。我們猜測,他可能是顧忌太后是否會對你們母女倆下毒手,因此,把這事儘可能大而化小,小而化無。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當作沒有發生過,那麼,你們母女倆承受的威脅必然更小。”
不管怎樣,身份尊卑擺在那兒。以她孃的條件,怎麼可能當得了高卑國皇室裡的一個妃子。她娘,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後,該斷則斷。
可是,事實的真相往往更驚人。
屠二爺的口吻更爲複雜地向她吐實:“其實,當初,他回宮以後,曾經想過,想立你娘爲皇后,不顧朝廷百官的反對,不顧太后的反感。他曾經對我爹這麼說,說皇后曾經是他的最愛沒有錯,皇后依然是他心中的最愛。可是,皇后已去世,兩個皇子年幼,缺的是母愛。而他從你娘身上,可以看出,你娘可以彌補兩個皇子缺失的母愛。”
爲了兩個孩子娶她的娘?她娘可會動心?
“只是事與願違。當他終於勸服了我爹等人以後,派人下江淮去尋找你娘時,你娘嫁給了大明的一個官員,已經成了大明官員的夫人,遷到京師居住。接着,不到半年之間,噩耗接連傳來,你娘突然暴斃了。”
接下來的話,屠二爺的喉嚨裡都彷彿哽住了一樣,一時沒有辦法往下說。
蓮生在安靜之中接上話:“當時,只聽他躺在牀上對人說,說,上天對他不薄,有人一世未能遇上心愛的人,他一世已經遇過了世上最美好的兩個女子。上天對他,又是何其不幸,讓他三個孩子都沒了親孃。他這一生,最遺憾的是,沒有能當好爹。”
一句話,沒能當好爹,大概是讓某些人抱着期望等了多少年,直等到心灰意懶,由愛生恨。
屠二爺看着蓮生:“你也算是盡了最大的孝心,爲了尋找他的病因,到了大明,嚐遍百草。最後,落戶於太白寺。”
原來蓮生與慧光大師相遇是這麼一回事兒。緣生緣滅,都是有根源的。
幾個人在屋子裡默默地坐了一陣,回不回去,成了各人心頭糾結的一個疙瘩。
屠二爺站起來走動着,時而像猴子撓了下耳朵,望着窗戶外面,像是想找誰的樣子。此時此刻,他們能寄望於誰。
宮裡的更聲,打到了丑時。入夜算是深更了。睡的人都睡了。
再次發去打探情況的人回來後,這次帶回來了驚喜,說:“熹妃娘娘從國王的宮殿裡出來了,好像是三皇子出了什麼事,急着回自己宮裡去。”
這無疑是個出人意料的好消息。李敏看着眼前這兩名男子交匯的眼神,像是都在猜測是那個誰把人引走了。
“走!”屠二爺一拍桌子,本來都快喪氣掉的精神驟然抖擻了起來,興致勃勃,打了雞血似的。
這回可算是勝利在望了,怎能不叫人興奮。熹妃來回一趟,哪怕從三皇子宮裡再回國王宮裡,也需有一個時間。而他們所在的這個宮,離國王的宮殿卻是很近的。
李敏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與那個叫做爹的男子,已經近在咫尺。
三人從角門而出,直走一段距離,來到另一個角門。漆黑之中,一個老太監彷彿早已知道他們要來,給他們打開門,見着他們三個時,躬身鞠背,十分恭敬。李敏擦過其面前時,只見一雙老眼在她面紗上打量的模樣兒,然後,彷彿能認出她那似曾相識的五官而眸中放有光采。
“奴才,奴才見過徐姑娘。”老太監的聲音微微顫顫的,在李敏背後微微地響起。
儼然,這人以前跟過國王下過江淮,是見過徐晴的。李敏的這張臉,遺傳了徐晴不少特徵。爲此,聽見的屠二爺和蓮生,均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好像之前他們對她的種種懷疑,都是多麼愚蠢的事兒。
半夜裡,夜色朦朧,只見帶路的人,並不把人引到正面的大堂或是後院裡去,而是一路走,直走到一幢宛如高塔的建築物面前。
是一幢六層高的塔樓,樓塔頂上鑲着的一顆寶珠,在夜色裡散發出宛如明月一樣的光。
蓮生對她說:“他說,喜歡這個地方,可以望見天闕。天闕,是先走的人居住的地方。”
這樣的男子,真不知道如何形容了。文雅極致,浪漫成風,同時,身爲一個皇帝,卻高處不勝寒。可見這人應該是一個睿智聰明的男子。
李敏小步謹慎地跟在蓮生後面,走上登上塔樓的臺階,一步步的,據說等到頂端,約有七十七步的階梯。
屠二爺留了底層的樓梯口把守着。
到了最頂層,老太監把門咿呀打開以後,裡面是點了一盞宮燈,燈光朦朧猶如層霧。房間裡頭,層層紗幔垂到了地板上,人從中間穿過,都好比在揭開面紗一樣的神秘。
四面的窗戶,都關着。
李敏皺了皺眉頭,鼻子裡,果然是,能聞到在古代經常見的香薰爐裡燃燒出來的氣味兒。李大夫當然是像往常一樣下令說:“打開一面窗,散散氣,空氣不好,不病的人都得病了。”
對她這話,蓮生是贊同的,對那老太監說:“把窗戶打開吧。我記得之前,這裡的窗並不是都關的緊緊的。”
“是,剛纔熹妃娘娘來過,說是擔心風寒,才讓全關的。”老太監解釋說,走去開窗。
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隙以後,空氣灌入來,果然是,眼前都明亮了不少的感覺。之前那渾濁的空氣是都影響到腦的氧量了,導致視野都模糊。
看的更清楚了,直望進去,看見了躺在房間中間那張龍牀上的男子。
見是一頭瀑布一樣的烏髮,猶如海藻似的落在潔白的牀單上,襯得男子的全身皮膚益發蒼白無血的模樣。李敏靠近些去看,能一眼看見這男子的那雙眼型,即使是緊閉的,和蓮生、屠少他們的眼是一模一樣的丹鳳眼。
五官是那種高貴清美的形狀,哪怕這男子年紀已有,卻依然不失爲月光都可以爲之黯然失色的美男子。只是這個臉蛋,可能是臥牀太久的緣故,眼瞼下有些水腫,而顴骨卻稍微突出,說明營養不良。
放在牀兩側的手骨美好而蒼白,消瘦。
李敏望着眼前這個人,有大概一刻的屏聲靜氣。
這人,人家都說是她爹,親爹,種種證據證明也是如此。但是,無疑,只有親眼看過了,才知道是真是假。看來是真的了。
比如她的嘴脣,她的嘴脣是一點都不像李大同的,和普通的女子也有些兩樣,在於她的嘴角是微翹的,天生有種冷漠高傲的形象。這和眼前的男子,哪怕昏睡了的雙脣是一模一樣的自然形態。
遺傳學,騙不了任何人。
鼻子,嘴巴,耳朵,除了那雙她最像她孃的眼睛,沒有能從這男子身上遺傳到丹鳳眼以外,其它地方,都能看出很多種痕跡,代表着他和她之間有同樣的基因和血液。
蓮生站在她身後,由於她的默聲,是那樣緊張地看着她。或許是知道她性格固執倔強的一面,想,倘若她一面已經否定了這人的話,以後,她與他們的關係又該如何改變。眼看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
“方丈,你離宮許久,很久沒有見他了,他一直這樣睡的嗎?”
聽她的聲音,蓮生才吞了一口口水,望回眼前靜靜躺着猶如睡美人一樣的男子,已經不知道用什麼情緒來形容的聲音說:“是的。他看起來,和我多年前見到他的樣子,沒有什麼改變。”
“我要給他簡單做一下檢查。”說完,李敏從袖管裡取出了一支棉棒。
老太監看着她這個醫療檢查工具都深感驚奇。從來沒有見過大夫拿這樣的東西,說是給病人做檢查。接下來,他們在看到她拿這東西刮病人的腳底時,更給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