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裡彷彿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髮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忽然又夢見極幼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身發抖……
他從亂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麼,他並沒有聽清楚,因爲渾身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處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彷彿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嘗如此溫和的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願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處尋他,他不願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於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裡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強睜大了眼睛,卻見着朦朧的光暈下,極熟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身後只侍立着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伸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着,別動。”他掙扎着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處,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彷彿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迴護他的少年兄長:“你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彷彿風吹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裡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顫,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問:“什麼?”
他欲語又止,終於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亂。”
“屺爾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喘了一口氣:“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顏二州要緊。”
鎮守宏、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鬱郁已久,皇帝雖多方安慰,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摺子要辭官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只安慰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塗,這些都不要緊,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強自掙扎着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內官,只帶了御營中的錦衣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感,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歷來爲皇家禮佛之地,潔淨的僧舍禪房並不少,智光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着小太監又將牀榻內外掃了一遍,理得乾乾淨淨,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衣裳,皇帝卻沒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聽着窗外風雨之聲,彷彿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勸,只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彷彿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檐頭鐵馬叮噹,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王的病情,起身後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於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裡只會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只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的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望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着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後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