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牧自認不是矯情之人,既然不是矯情之人,自然不會做矯情之事,宋知晉死有餘辜,他也沒理由去探監。
況且蘇牧又不是完人聖人,他也有這自己的脾氣,否則當初陸青花差點受到污辱的時候,他也不會反過來辱了趙鸞兒。
但收到牢頭傳遞的消息,他還是來了,或者說,哪怕宋知晉沒有讓牢頭來邀請蘇牧,他也會到這大牢來走一趟。
他並非想送宋知晉最後一程人生之路,一刀兩斷人頭落地是一了百了,宋知晉會走得很乾脆利落,可他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經過昨日一戰,民團還剩下大約一千多人左右,這些人都是宋知晉從流民營之中救出來的,可以說,是宋知晉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
就在昨夜,宋知晉即將被斬首的消息傳遍整個杭州城之時,白日裡在城頭拼死廝殺的焱勇軍卻得不到足夠的休息,因爲他們被臨時派駐到了民團營地,以防止民團譁變暴動。
這樣會直接影響焱勇軍今日的作戰能力,而且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無論焱勇軍還是民團軍,都是杭州城賴以生存下去的絕對力量。
一旦任由這種勢頭髮展下去,必定會拖累整個城池的防禦,哪怕有糧草撐着,無兵可用,又當如何?
清除宋知晉和他的黨羽本來就是爲了解決內亂隱患,凝聚全城之力來對抗叛軍,留下這些餘孽的話,將宋知晉斬首示衆,也就失去了意義。
也正是因爲這些,蘇牧纔來到了大牢之中。
宋知晉也沒有掩飾自己對蘇牧到來的那種驚喜,他還有很多事情沒能去做,如今他成爲階下囚,成爲將死之人,杭州城中的人恨不得跟他撇清八輩子的關係,又有誰敢來看他?
念及此處,宋知晉心裡也不由嘆息,沒有想到最後來看自己的,卻是自己一直在陷害,想要打敗的蘇牧,而且還是自己要求對方來的。
“坐嗎?”不知爲何,見到蘇牧到來,宋知晉也鎮靜了下來,指了指地上的稻草鋪問道。
蘇牧沒有客氣,也沒有嫌棄,斂起前襟就盤坐了下去,面色平淡地看着宋知晉,雙手仍舊籠在袖裡。
宋知晉嘴脣翕動了好幾陣,卻最終沒能說出什麼話來,連自己到底爲了什麼才請蘇牧過來,都已經忘記了,只是連他自己都不太願意承認,其實他一直默認了蘇牧第一才子的名聲,請他來到這裡,只不過是爲了以讀書人的身份死去罷了。
所以當牢頭將書生袍等衣物取過來的時候,其實他心裡是有一點開心的,因爲杭州人終究沒有忘記他的讀書人身份。
見宋知晉說不出話,蘇牧也耐心等了一會兒,可眼看時間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再等下去,因爲他來這裡還是有目的的。
蘇牧朝外面的牢頭看了一眼,後者很快就將早已準備好的筆墨紙硯都端了進來,放在了宋知晉的身邊。
宋知晉終於明白了蘇牧的來意,原來他並不是應邀而來,他的臉上不由展現出憤怒之意。
他對於自己的內應叛變計劃也做了長久的準備,雖然這些計劃都是一開始由方七佛提前制定的,但民團的每一個人,每一柄刀,每一顆糧食,都是他宋知晉爭取得來的!
眼看着自己即將被斬首,杭州城沒有一個人來看望自己,他連留下遺言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請來了蘇牧,本想着來一場梟雄與英雄之間的煮酒之談,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卻發現蘇牧來的目的,並不是單純與自己說話!
“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啊…”宋知晉由是想着,可他並沒有去想,在此之前,他對這座城市,對這些人們,做了多少那麼沒有人情味的事情。
蘇牧不是來跟自己談天,對他宋知晉的遺言也沒有任何興趣,但他宋知晉卻不想像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樣被丟棄,他甚至已經開始在想,如果當初在青溪,他能夠像十六公那般死去,也是極其美好的一件事情。
“你覺得我會寫?你太高看我宋知晉了!”他冷哼一聲,盯着蘇牧那張不悲不喜的臉面,憤然說道。
蘇牧微微擡起眼眉來,看了宋知晉一眼,很確定地說道:“你會寫的,我沒有高看你,否則我就不會來這裡了。”
得到蘇牧這樣的回答,宋知晉不知爲何竟然有些淡淡的喜悅,他蘇牧還是不得不承認我跟他實在一個水平線上的,我宋知晉哪怕將死,也有巨大的價值,哪怕我即將死去,這座城市的存亡,也掌控在我的手裡!
當然了,只是一小部分的機會掌控在他的手裡,那就是民團裡面他安插的那些親信。
宋知晉畢竟只是一個讀書人,而不是梟雄,因爲他最後還是失敗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做不來亂世梟雄,既然不是梟雄,他也做不出玉石俱焚的狠辣抉擇。
他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哪怕覺得這座城市再沒有人情味,他也不會拖着整座城市給自己陪葬,因爲這城裡,還是有些人,有些東西,值得他去遲疑一下的。
他沉默了許久,而後好像做出了極其艱難的抉擇,朝蘇牧低聲問道。
“能不能拜託你做一件事?”
這話說起來有點像交代遺言,有點向蘇牧示弱,但蘇牧沒有任何的得意,反而面色鄭重起來,直了直身子回答道。
“說說看,力所能及的話,我是不介意的。”
宋知晉咬了咬牙,終於擡起頭來,直視着蘇牧道:“如果…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以後能饒過鸞兒一次…”
他知道以趙鸞兒的脾氣,肯定要向蘇牧展開瘋狂的報復,他在擔憂,擔憂趙鸞兒會重蹈覆轍,所以他再次未雨綢繆地拜託蘇牧,如果趙鸞兒落到了自己這樣的下場,希望蘇牧能夠放她一次。
他不管這是不是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就篤定了趙鸞兒一定會失敗,不管自己是否將蘇牧當成了勝利者。
在這一刻,在他即將死去的這一刻,他只是希望趙鸞兒能夠好好地活着,也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麼的在意這個女人。
蘇牧沉思了很久,最後才輕輕吸了一口氣,朝宋知晉說道:“好。”
宋知晉彷彿鬆了一口氣,苦笑一聲,將筆墨端到桌子上,用左手書寫起來。
一個個名字歪歪扭扭地寫在紙上,有些大,有些小,字也很醜陋,完全不符合一個文人才子的風格,但宋知晉卻寫得很認真,就好像每寫下一個名字,他肩頭就輕一分,每寫下一個名字,他的罪惡感就淡一分。
他的左臂已經被砍掉,而砍掉他左臂的那個人,就在眼前,他第一次用左手執筆,寫下了人生之中最後一頁紙,可惜那些並非詩詞歌賦,不得不說,這是極大的一個遺憾。
他也曾想趁機寫上一首詩詞來,爲後世留下一些什麼,但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半個字來,他終於能夠坦然面對死亡了。
當他寫完名單之後,連他自己都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壓抑在心頭多時的石頭,一瞬間被搬開了。
蘇牧拿起名單掃了一眼,吹乾了墨跡,而後收入到袖籠之中,想說些什麼,但此時他才發現,他跟宋知晉一樣,原來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該說些什麼。
他倒了一杯酒,輕輕推到宋知晉的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朝宋知晉道。
“敬你。”
宋知晉微微一愕,但心底很快就涌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想哭的衝動,他做了那麼多,不擇手段卻打壓欺辱蘇牧,不就是看不慣他這種目中無人的高傲嗎?不就是想讓他低頭嗎?
說到底,他宋知晉只不過是想得到蘇牧的尊重罷了,因爲在他的眼中,蘇牧從來不懂得尊重別人,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管外面的流言蜚語,不管外面的指謫謾罵,似乎沒有什麼能夠傷得到他,因爲他蘇牧根本就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
而現在,他敬了自己一杯酒!
如果從一開始,他就給自己敬一杯酒,他們或許就不會走到今日,他宋知晉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可惜,凡事只有結果,沒有如果,就算蘇牧一開始就敬酒,或許還會有其他的“蘇牧”,能夠讓他誤入歧途。
哪怕蘇牧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瞧他宋知晉,他也完全可以選擇淡然處之,不必介懷,走上另一條路,歸根究底,還是他宋知晉自己的選擇罷了。
他本對這斷頭酒有着莫名的恐懼,不知爲何,看着蘇牧鄭重而嚴肅的表情,他笑了,而後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哈哈笑出聲來。
笑聲很真誠,從未有過的真誠,就像…就像他未讀書之前,想象之中那些讀書人該有的那種雲淡風輕的灑脫朗笑。
雖然字寫得醜,跟詩詞歌賦無關,但他終究還是能夠以讀書人的身份死去,多虧了這一杯酒,哪怕是斷頭酒。
蘇牧放下酒杯,站起身來,朝宋知晉作揖,宋知晉只有單手,無法回禮,於是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後他聽到一句話。
“字不錯,謝謝。”
蘇牧沒有再回頭,徑直走了出去,而躬身的宋知晉沒有起身,任由眼淚滾落下來,打溼腳邊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