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分陰陽,男女協調纔有後世繁衍,在這個開放到逛青樓是雅事一樁的朝代,在這個又封閉到洞房花燭夜纔敢細看自家妻子的朝代,男女之間從來沒有太多一見鍾情。
蘇牧雖然皮相不差,氣質魅力也足夠,但並不認爲雅綰兒會對自己一見傾心,因爲她終究是個瞎子,連見都見不到,又談何傾心?
所以雅綰兒進房來的時候,蘇牧心裡還是有些訝異的。
他自斟自飲了一杯,而後才倒了一杯,推到了雅綰兒的面前,輕輕敲了敲桌面。
“請。”
雅綰兒沒有去碰酒杯,她的目光沒有聚焦,蘇牧卻感覺到她在“看”自己。
不得不說,雅綰兒有着極爲出衆的姿色,與楊紅蓮不相上下,可惜兩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她的五官很是精緻,直挺小巧的鼻樑,桃瓣兒般的嘴脣,鵝卵臉蛋子,膚質雪白細膩,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蘇牧見她不喝酒,便換了個杯,到了杯茶水給她,後者從進入思凡樓開始便滴水不沾,確實想要喝口茶,但最後還是沒有去碰茶杯。
“呵,這樣不累嗎?”蘇牧搖了搖頭。
雅綰兒想說這個世道便是這樣,似她這樣的女子,不活得累一點,又怎能活得長久?
但她的嘴脣微微翕動,最終卻仍舊沒有說話。
“算了,不喝酒也不吃茶,不如彈一曲吧,整天抱着,總不能是個擺設吧?”
蘇牧盤坐着,袖着雙手,縮着脖子,朝雅綰兒笑道,雖然他明知道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
也不知觸動了雅綰兒什麼回憶,這位冰山美人終於開口了。
“我的琴不是用來消遣的。”
她的聲線有些生澀,似乎並不常開口,冰冷卻又不突兀,給人一種拒人千里的感覺,彷彿她便是空谷之中的幽蘭花仙,誤入人間罷了。
這回應有些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琴不是用來消遣,自然是用來殺人了。
蘇牧曾以爲以琴殺人不過是武俠小說裡騙人的橋段,此刻才深刻體會到,說不定雅綰兒便是這麼樣的一位高人呢!
難得冰美人開口,蘇牧也是灑然一笑。
“既不喝酒又不吃茶,還不能彈曲子,又不肯放我快活,你自己活得累,又何必拉上我當墊背?”
蘇牧自顧喝了一口酒,白眼抱怨着,雅綰兒卻面無表情,蘇牧一拳打在空處,又是自討沒趣,都有些後悔將此女召進來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蘇牧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身上可帶有銀錢?”
這話也是白問了,似雅綰兒這等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身上又豈會帶有黃白俗物?
蘇牧也懶得等她的答覆,走到熟睡的小丫頭身邊,取出一疊銀票來,數了數,抽出兩張,剩下的全數塞進了小丫頭的被窩裡,又想了想,咬了咬牙,將那兩張也塞了進去。
雅綰兒雖然看不見,但憑着她近妖一般的嗅覺與聽覺,腦海之中已經構建出蘇牧的一舉一動,蘇牧那錙銖必較的小氣模樣,頓時讓這位冰美人鄙夷地皺起了眉頭。
蘇牧也沒理會,只是見杯中美酒飲盡,解脫一般說了一句:“回去睡覺。”
雅綰兒心裡也是疑竇頓生,她跟着蘇牧不是一天兩天了,對蘇牧的爲人自詡也有了足夠的瞭解,此人絕不會無的放矢,這個杭州第一才子是出了名的不合羣,也不會主動逛青樓,今夜突然答應柴進的邀請,肯定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
所以當蘇牧慢悠悠往家裡走的時候,跟在後頭的雅綰兒還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她和蘇牧都沒有發現,他們剛剛離開房間,那呼呼大睡的小丫頭便在被窩裡默默流下了眼淚。
她確實是個孤苦的丫頭,在青樓裡掃地洗衣做飯,受盡了艱辛,身子骨又瘦弱扁平,面色蠟黃,活脫脫一個小流民,賣給人家都要打折降價處理。
可她仍舊相信這個世間還是有好人的,今夜,她便堅信自己遇着好人了。
當她把好人卡發給蘇牧的時候,卻發現蘇牧不過是個十足十的呆子,當蘇牧顧及她破身會疼而讓她吃飯喝酒之時,她徹底陷入了絕望,認爲自己看走了眼,覺着蘇牧並非呆子,而是道貌岸然的大混蛋。
這亂世之中,女子便如無根的浮萍,總是需要依賴男人才能活下去,只是蘇牧這樣的表現,小丫頭已經不願出賣自己的身子,於是她便耍了個小聰明,假裝醉了過去。
直到蘇牧離開,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銀票,小丫頭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看錯這個男人。
她依稀記得某個夏夜,白芍姐姐的房中,曾經出現過這個男人的剪影。
當時的她只是個髒兮兮的掃地小丫頭,她羨慕白芍姐姐那勾人心魄的豐腴身段,羨慕她那撫琴的白雪十指,羨慕她被無數男人圍繞追捧。
但她的印象之中,只記得那個男人的側臉。
今夜,正是因爲再次見到了這張側臉,她才下定了決心,要將自己的初夜,賣個這個男人。
可事情一次次出乎她的預料,雖然最終的結局確實是她想要的,但現在,她又覺得自己並不是很想要這樣的結局了,於是她抹乾了眼淚,快步追了出去。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之時,思凡樓的側門,適才端酒菜進房的那個小廝,就這麼倚在門邊,露出了激動的笑容,而後左右掃視了一下,快步閃入了暗巷之中。
他快速地拖下身上的青衣和小帽,原來裡面還穿着一套尋常文士服,將青衣和小帽捲起來,丟入坊溝之後,這小廝不緊不慢地重新走回了思凡樓,只是他的臉面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再不是那小廝的模樣。
他縮着脖子,袖着雙手,完全就是一個落魄書生的模樣,連樓門前的龜奴都看不起他。
不過那老鴇子彷彿認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夏公子當面?”
那人微微點頭之後,老鴇子便帶着他上了樓,來到了駙馬爺的房間。
房裡的女人們已經不在,柴進衣衫整潔,全無醉態,見到這書生,雙眸頓時露出一絲欣喜,待得老鴇子退出去,關了門之後,他才朝書生抱拳道。
“皇城司暗察武功大夫帶御器械柴進,拜見大勾當!”
柴進口中的大勾當,自然便是眼前這位勾當皇城司公事高慕俠都司了。
高慕俠也有些誠惶誠恐,反向柴進行了一禮道:“哥哥莫折煞了小弟!”
從柴進那一長竄頭銜,也不難看出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說他是梁山軍好漢之中混得最好的一位之一,也不足爲過。
皇城司暗察乃是他的本職工作,武功大夫是他的品級,真正乾的差事便是帶御器械。
這帶御器械可是個了不得的差事,因爲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內帶刀侍衛,這種官職人數並不多,最少的時候也只有三四人則已,有的是武官,有的也可以是宦官,都是皇帝最爲親信的人來擔任。
由此可見柴大官人在大焱朝廷是多麼吃得開,身上的周世宗皇族血脈,確確實實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好處。
高慕俠也是個有眼力有心胸的好孩兒,自然懂規矩知深淺,雖然在皇城司,他的職位比柴進要高,可柴進非但成功打入了敵軍內部,還混到了駙馬爺的地步,過後論功行賞,又有誰能夠企及?
他想要在皇城司站穩腳跟,爭取到柴進的支持,是毋庸置疑的明智之舉。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此次他能夠與蘇牧見面,相互確認了身份,更是多虧了柴進從中策劃安排,他這一聲哥哥,是喊得心悅誠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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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洞察人心,自然感受得到高慕俠的坦誠和真心,他心裡也有些奇怪,爲何區區一個蘇牧,能夠讓高太尉的義子做到如此地步,非但以身涉險,深入敵營,還親自發動諸多暗子,爲蘇牧以後的計劃做籌謀。
兩人壓低了聲音,簡單聊了幾句,很快便離開了思凡樓,雖然這是煙花之地,但終究還是佈滿了各路勢力的眼線,他們也不好太過放肆。
而蘇牧此時正與雅綰兒漫步在小雪紛紛的大街上,沒太多言語,纔沒走多遠,便發現一個小丫頭跟在了自己的身後。
蘇牧停了下來,那小丫頭便將那一疊銀票遞了過來。
“我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她急着出來,眼下穿着單衣,凍得小臉蒼白,嘴脣青紫,眼中卻蓄滿了淚水。
蘇牧沉默了。
他脫下自己的袍子,將小丫頭包了起來,也不接那銀票,只是將小丫頭扳回去,面向來路,微微彎腰,在她的耳邊說道:“回去吧。”
小丫頭委屈到了極點,眼淚便如雨線一般滑落:“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帶我走吧,我可以當牛做馬的!”
蘇牧苦笑一聲,搖頭自嘲道:“我如今還自身難保,跟着我是沒有任何出路的...”
小丫頭倔強地擡起頭來,堅決地說道:“難不成我回去就有出路了不成!”
蘇牧嘴脣翕動,幾次想開口都吞了回去,最終只能將她推了一把:“快回去吧。”
小丫頭徹底失望了,死死攥着手裡的銀票,朝蘇牧大吼一聲:“恨死你啦!”
她氣沖沖就要往回跑,剛邁開腳步,肩頭卻被人按住,回頭一看,是那個抱琴的美人姐姐。
“別回去,跟我走。”
這一刻,冰山美人笑了,蘇牧只覺得,雪花似乎在那一瞬間融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