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蘇牧封爲永樂朝國師,除了使得方臘麾下文武百官對蘇牧恨之入骨之外,這個新皇朝的最高榮譽,還給蘇牧潑了一身的人生污水,哪怕這只是方臘這廂單方面的決定,蘇牧從未點頭,但也讓蘇牧徹底成爲了朝廷方面公認的叛徒。
他本該是杭州保衛戰的首席功臣,卻被方七佛用國師的頭銜,將這一切化爲烏有,更將他變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賊,許多人或許覺得蘇牧已經到了生無可戀的地步,甚至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害怕了。
因爲現在的他已經一無所有,被迫與朝廷劃清了界限,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害怕?
爲了尋找起火點,他本想找個高處來瞭望一番,這其中未嘗沒有蘇牧的私心。
因爲工坊所處的赤眉營乃是聖公軍中最精銳的一部分步卒,黑甲軍便駐紮在赤眉營之中。
這也是爲何方七佛將最爲重要的火器工坊安置在赤眉營的原因,而赤眉營處於杭州東面,護衛着杭州的東城門。
蘇牧一旦能夠在附近找到一處登高點,張目遠眺之下,東城門附近的防禦佈局也就一目瞭然。
也難怪雅綰兒會警惕,說放心蘇牧登高,那是騙人,雅綰兒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蘇牧,但她不會懷疑自己,她自信只要她一天不離開蘇牧身邊,蘇牧就算看到了城防佈局,也無法傳遞出去,更攪不起任何的風浪。
所以她將蘇牧帶到了聖火宮,這是杭州東面最高的一處建築,與赤眉營不遠不近,想要俯瞰赤眉營全貌,此地最適合不過。
然而蘇牧卻踟躕不前,因爲他有些害怕去聖火宮。
方臘雖然成爲了南國永樂朝的聖公,但他仍舊是摩尼教的教主,建國稱帝之後,他便將杭州的最高處,徵用爲摩尼教的聖堂,聖火宮。
讓蘇牧感到猶豫的是,聖火宮坐落在越王府之中,乃越王趙漢青爲了紀念薨逝的王妃而建造,宮中有座塔,便稱爲念塔,可惜現在已經更名爲聖火塔,供奉王妃靈位的念堂,也被改成了供奉大光明神“明使”的聖堂。
大焱朝對藩王是非常不信任的,是故各地藩王不得建造高層建築,以防止這些藩王觀星測運,偷*窺天象可是官家最爲忌諱的大不敬之罪。
所以雖然聖火塔號稱杭州最高,但在蘇牧這種見慣了高樓大廈的人來說,其實也算不上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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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以大焱的建築工藝水準,這座大概七八層樓高的聖火塔,已經算是非常宏偉的創造了。
杭州保衛戰的最後一役,越王趙漢青率領杭州死士,出城迎敵,悲壯慘烈之極,堪稱可歌可泣,雖然最終被俘,但聽說朝廷那邊對他的風評卻是極高,連官家都特意囑託童貫樞密,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越王。
縱觀古今,這歷朝歷代,哪怕江山易主,換了姓氏,只要不是山海一般的深仇血恨,前朝的廢帝都能夠保住性命,吃穿無憂,做個安樂王,這也是對皇家的一種尊重。
方臘雖然打着聖教的旗號,拯救天下蒼生云云,但也會擔憂自己師出有名卻名不正而事不成,其實內心裡還是渴望得到正統的承認,對越王還算優待。
雅綰兒與蘇牧來到越王府之時,府門前的聖公守軍連忙開禁放行,可見雅綰兒這個軍師之女也是頗有威望的。
倒是進了內府之後,卻受到了越王府中人的阻撓。
所謂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越王還是個俘虜,若是方臘的人來府中探視,府裡的人也不敢阻攔,可今次他們卻義憤填膺,因爲來的是蘇牧!
越王雖然也享受着方臘給予的優待,但越王殿下乃是死戰之後不幸被俘,哪怕方臘給予最好的待遇,越王殿下至今也沒有向方臘低頭,甚至日常飲食都依靠府中發黴腐爛的存糧,而拒絕使用方臘的一米一水!
相對於越王的寧死不屈,再看看受封爲國師,與方七佛義女走在一起,又助紂爲虐爲虎作倀,給方七佛研究火器的蘇牧,叫越王府的人如何能不怒?
人類對叛徒的憎恨,從來都超越對敵人的憎恨,因爲與敵人之間沒有任何情誼可言,而叛徒再未叛變之前,都曾經有過感情的投入,這種反差會讓人更加的憎恨。
蘇牧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從他迴歸杭州之後,關於他的諸多言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直到 杭州保衛戰落幕,仍舊有許多人無法接受他。
但最後人們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公認他爲杭州第一才子,公認他爲杭州保衛戰之中的大功臣。
可事情就是這般戲劇性,在所有人選擇相信和擁戴他之時,蘇牧卻被封爲了國師,成爲了叛徒,於是他們再次恨起蘇牧,比以前更加痛恨!
越王府的人都沒有逃走,當然了,除了一個隱瞞了身份的小王子,被蘇瑜帶到了北面去了。
他們都是越王的家人和忠僕,秉承着越王的風骨,甚至不願吃方臘的嗟來之食,對蘇牧恨之入骨也就可想而知了。
聖火塔在越王府的深處,蘇牧與雅綰兒必須經過越王府的重重庭院,雖然沒人能夠威脅到他們的安全,但蘇牧卻感受到了此生以來最濃烈的敵意。
這些人或是洗衣的老媽子,或是伺候主子的小婢子,或是灑掃庭院的青帽小廝,或是伺弄花草的園丁,或是啓蒙教書的西席。
隨着蘇牧深入到越王府,越來越多的人從王府各處匯聚而來,像被驅趕出家園的羊羣,死死地盯着蘇牧這個叛徒,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麼蘇牧已經被凌遲了千百次。
說實話,說蘇牧心中沒有半點情緒波動,那是自欺欺人,雖然他並未接受國師的稱號,所有的一切都是方七佛的佈局和陷害,他虛以委蛇地幫助方七佛研發火器也是另有目的,甚至暗中還在籌謀自己的大計劃。
但當他看到這些人的目光之時,心裡仍舊涌出濃烈的痛楚,這是不被理解的痛楚,這是被全世界誤解卻又無法辯駁的痛。
“呸!”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眼中有最直接最純淨的憎惡,掙脫了身後抱着他的乳孃,朝蘇牧吐了一口唾。
小孩子的口水其實並沒有什麼噁心人的地方,那小孩也不高,口水落在了蘇牧的鞋頭上。
但這一口唾,卻像一隻千鈞大錘,直接狠狠地敲擊在了蘇牧的心頭,痛得他無法呼吸!
他停下腳步,皺着眉頭,看着那個仍舊高昂着頭顱,清澈如泉的雙眸噴發着怒火的小男孩。
在他們的心裡,蘇牧已經投靠了叛賊,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國師,又是方七佛的親信,與方七佛的女兒走在一處,說不定早已狼狽爲奸,如果蘇牧想要震懾或者報復他們,動動手指頭便能讓他們人頭落地。
但他們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的恐懼,他們不是街坊市井裡那些平頭百姓,他們是皇家的人,他們擁有着比其他人更強大的優越感和忠誠度。
或許小民有小民的生存哲學,明哲保身也不是什麼醜事,甚至爲了活下去,出賣肉體和靈魂都不算什麼,因爲老百姓不就是爲了活着嗎?
可惜他們不是小民小百姓,他們是越王府的人,他們的主人寧死不屈,他們也不能丟了主人的臉!
無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這種無知被矇蔽之後,爆發出來的那種毀滅性的力量。
就好像後世二戰之時,德軍的那些盲目崇拜的年輕人,他們以爲自己信奉的,便是世上的真理,爲了捍衛這個真理,他們在與全世界作對,但凡不信奉這個真理的,都是可以毫不猶豫殺死的低等人!
雅綰兒有着七竅玲瓏心,自然能夠感受到蘇牧的這種痛楚,她帶蘇牧來這裡之前,就已經想象過會有這一幕發生。
她本以爲“見”到蘇牧受辱,自己心裡會開心一些,然而此刻她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愉悅。
她覺得蘇牧有點可憐,覺得這個世界對蘇牧到底是有些不太公平,但想象那些死在蘇牧手上的聖公軍弟兄們,她對蘇牧的這種憐憫也便算不得什麼了。
蘇牧嘴脣翕動着,好幾次想開口,但最終還是抿住了薄薄的嘴脣,邁開了腳步。
或許是蘇牧的寬容,縱容了這些人的放肆,一顆小石頭從後面飛過來,打在了蘇牧的後背。
而後便是各種雜物和碎屑,紛紛落在了蘇牧的周圍,由於距離太近,其中大部分都砸在了蘇牧的身上。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沒有羞愧地低頭,也沒有高昂着頭顱,平視着前方,就好像看着自己心中那個堅定的目標,像寒夜之中踽踽而行,尋找着黑暗世界之中那一點光的獨行者。
在越王府的某處小樓上,長相尊威的越王殿下,正默默地看着這一切。
他看着蘇牧的背影,看着那沉重而堅定的腳步,不知不覺,眼眶便溼潤了。
他與蘇牧共同戰鬥過,患難見真情,生死見人心,他知道蘇牧還是那個蘇牧,他本該上前去制止家人的暴行,但他卻沒有。
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因爲這些暴行,都是受他指使的!
或許這樣真的會讓蘇牧心灰意冷,或許真會讓他委屈心痛,但也只有這樣,通過這種舉動,才能夠讓方七佛和方臘的人,對蘇某多一點點信任。
這一點點的信任至關重要,對蘇牧很重要,對整座杭州城,更重要!
蘇牧和雅綰兒終於來到了聖火塔的前面,吐口水的小男孩眼中沒有了仇恨,反而涌現出一絲迷茫。
因爲此刻,他的眼中,身高七尺的蘇牧,彷彿比那座塔,還要高大一些。
他不明白,但並不妨礙他繼續憎恨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