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而望遠,盡目極舒,此乃大風大雅之事,古人不似後世,無法窺視天地全貌,登高之時一覽衆山小,心中自然開闊浩蕩。
聖火塔雖然並不算太高,但對於久困囹圄的蘇牧而言,卻已經算是非常不錯的一個去處。
只是他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的激盪興奮,人都說登高一長望,信美非吾鄉,作爲一個階下之囚,實在沒太多心情欣賞這高處的美景。
“江邊楓落菊花黃,少長登高一望鄉。九日陶家雖載酒,三年楚客已沾裳。”
蘇牧不禁想起這樣一首詩,輕嘆一聲,不覺着便低聲吟了出來。
雅綰兒雖然面無表情,但仍舊被這首詩震得心頭一緊,人們但凡提到蘇牧,總要提一提杭州第一才子這幾個字,但雅綰兒跟着蘇牧這麼久,卻從沒見過蘇牧做了什麼跟文人有關的事情。
而今日,她終於是聽到了蘇牧的詩,講登高,卻寄離愁,蘇牧自比離人楚客,並非因爲他是遊子,而是因爲他的家鄉已經易主,成了賊人的都城。
雅綰兒有感而發卻是因爲她開始懷念那座山水之間的小山村了。
她看不到蘇牧眼前的壯闊景象,她只是被一首詩,勾起了兒時的回憶。
她的親生父母是落魄的苦命人兒,直到一歲多的時候才發現她這個女兒是天生眼盲,便打算把她丟掉,最後卻被一名路過的窮書生買了下來。
書生很有耐性地撫養和教導她,從一路跌跌撞撞,到只需豎耳傾聽便能行走自如,再到哪怕耳朵封閉,仍舊能夠憑藉嗅覺而自由自在的生活。
與其說這一切是老天爺的饋贈,是對她天盲的補償,不如說是那書生,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那書生就是她的義父,如今南國永樂朝的大軍師方七佛。
她不明白義父爲何要做這種殺頭的買賣,但她的命是義父的,如果義父說這個世界錯了,那便是這個世界錯了,讓她與整個世界爲敵,她也不會遲疑半步。
只是如今大業成功了一小半,她卻開始想念,想念那座小山村,想念那個夜半讀書的義父。
“走吧。”
“嗯。”
在聖火塔上待了小半個時辰,蘇牧終於通過不斷的對比和推敲,找到了最先的起火點。
或許是因爲雅綰兒還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之中,流露出了與表面冰冷截然不同的溫婉,下意識應了蘇牧一聲。
蘇牧有些訝異地看着這位盲女,突然覺得簡單的一個嗯字,彷彿給一座極美的冰雕,注入了一位美人的靈魂那樣。
雅綰兒能夠感覺到蘇牧的驚詫,因爲她一直能夠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聲,能夠通過細微的變化來判斷他的情緒。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神,便沒有再說什麼,跟着蘇牧走了下去。
許多人都在質疑方七佛的獨斷,包括讓雅綰兒監視蘇牧,他們認爲雅綰兒目不視物,監視蘇牧會很吃虧,但方七佛卻不作此想。
因爲他覺得蘇牧詭計多端,必定會製造很多假象,而雅綰兒看不到這些東西,她的本事是直抵人心的,蘇牧或許能夠騙過絕大部分人,卻絕對騙不了雅綰兒。
所以他才讓雅綰兒協助蘇牧破案,不是因爲雅綰兒破案手段高明,而是因爲她是最適合監視蘇牧的人,而破案這種事,相信對於蘇牧來說,並非難事,雅綰兒要做的,只是分辨蘇牧的言行,到底是真是假,僅此而已。
雖然登高之後能夠看到赤眉營的全貌,但大半個營區被燒成一片焦土,濃煙又未散去,想要找到起火點還是費了蘇牧很大的精力。
因爲昨夜的北風,火勢蔓延的方向被大風引導,想要發現火源就變得更加困難,蘇牧一時半會兒也只能看出兩個可能性比較大的地點。
下了聖火塔,出了越王府,正準備趕往起火點,卻發現一輛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前,那馬伕見蘇牧與雅綰兒出來,連忙拉起車簾。
下車的是一名二十啷噹歲的年輕人,一身錦緞袍子中規中矩,細微之處卻又別具分格,雖然是冬裝,穿起來卻又貼合身材,襯得年輕人高挑挺拔,極爲出彩。
此人膚白如雪,脣紅齒白,下巴尖削,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一雙眸子清澈中帶幾分嫵媚,是雙眼皮極重的桃花眸。
古詩上寫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不可辨雌雄,正應在了眼前這少年郎身上,若非他還有喉結,乍看之下,還真無法分辯他是女扮男裝,亦或是男扮女裝。
蘇牧饒有興趣地打量此人之時,這人已經走到了雅綰兒的面前,笑着行禮道。
“綰兒姐姐,好久不見了呢…”
且不說雅綰兒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但說她乃方七佛義女,受封金花郡主,便少有人敢對她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這少年郎一副作死的樣子,蘇牧不由暗自搖頭,腦子裡已經浮現這小子被打飛出去的場景。
然而讓人驚愕的事情發生了,咱們的冰山美人居然露出了淺笑,難得溫柔地迴應道。
“朝歌你不在處州好生經營,回來討打不成?”
真真是一笑傾城冰消雪化,見得雅綰兒展露笑容,饒是蘇牧這樣的老成傢伙,居然都看得癡了!
那名喚朝歌的少年嘻嘻一笑,親熱熱地過來挽雅綰兒的臂彎,眯着要人命的雙眼皮桃花眸,柔聲道:“人家也不想回來,不過嘉興那邊…”
朝歌說到一半,朝蘇牧瞥了一眼,也就閉了嘴,倒是雅綰兒敲了敲他的頭,笑罵道:“都多大的人了,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讓太子看到了又要到義父那裡告狀…”
話是這樣說,但並沒有甩開朝歌的意思,真真是羨煞了旁人。
不知爲何,聽到太子二字,朝歌反而放開了雅綰兒的手,收斂了笑容道。
“姐姐就別誤會太子殿下了,今日還是殿下着我過來,陪姐姐走走,看誰敢欺負到姐姐頭上!”
先前柴進已經將方臘陣營的底細都交代清楚,所以蘇牧也就心中瞭然。
太子方天定是方臘的兒子,但因爲方臘四處闖蕩打拼,方天定是跟着在鄉下教書的叔叔方七佛長大的,自然會支持自家叔父,而非父親的那些狐朋狗友。
雅綰兒雖是義女,去被沒有女兒的方七佛視爲己出,眼下縱火案牽扯甚廣,甚至危及方七佛的事業和前程,朝歌作爲太子的親信,過來照看一下雅綰兒,也就不足爲奇了。
感受到朝歌的好意,雅綰兒也是心頭一暖,輕笑着道:“那咱們就走吧,還等着弟弟給我出頭呢。”
兩人完全將蘇牧視爲無物,就要往馬車上走,那朝歌走到蘇牧身邊時,竟然掏出一塊馨香的帕子,遞給蘇牧,促狹地眨眼道:“擦擦口水,省省心吧,別打咱家姐姐的注意,不然我閹了你!”
說到最後,這位雌雄莫辯的少年郎雙眸之中已經露出濃重的殺氣,蘇牧毫不懷疑他真的會說到做到。
蘇牧心性沉穩,若換以往也不至於失態若此,但雅綰兒實在太過冷漠,少有溫柔之時,還有什麼比冰山美人的展顏一笑更讓人心動?
他本不想理會朝歌,對那塊滿是脂粉味的帕子也不感興趣,但只是掃了一眼,蘇牧便接過了手帕,在嘴角擦了擦。
這帕子已經擦過口水,還給人家也不是,丟了也不是,蘇牧只能隨手塞入了袖筒之中。
雅綰兒和朝歌坐進馬車,車廂內時不時傳出低低的說笑聲,而蘇牧只能跟馬伕一道坐在車轅上吃北風。
車子不多時便來到了赤眉營的東北角,那裡正是蘇牧推測出的起火點之一。
可當他們來到營門之時,卻發現大批黑甲軍早已戒嚴起來,那扎着紅巾的標長是如何都不肯放他們進去。
若說先前方七佛對縱火只是懷疑,那麼眼下卻可以確定無疑了。
若非如此,這極有可能是起火點的地方,又怎麼可能被黑甲軍鎮守起來?
朝歌本來就是過來爲雅綰兒保駕護航的,見得如此,跳起來便給了那標長一個耳刮子!
莫看這朝歌嬌嬌柔柔,那標長身着沉重黑甲,又昂藏九尺,他這一耳光竟然將那標長打得滿嘴是血,翻滾着跌倒在地!
諸多兵士可不管你是太子的什麼人,他們都是聖公身邊出生入死的弟兄,見標長被打,便圍攏了上來!
無論是雅綰兒,還是朝歌,亦或是方傑,都算是聖公軍中的官二代,到哪裡都是橫着走,又有誰不認得?
蘇牧雖然只是個朝廷的敗軍之將,但錦鯉營的火器也是殺人無數,兇名赫赫,如今又頂着個國師的頭銜,誰敢攔他?
只是新任大元帥方傑下過死命令,慢說是人,蒼蠅老鼠都不準放進去半個,眼下又是方傑新官上任想放三把火的時候,這些軍士又豈敢違抗軍令。
“好膽!誰給你們這些賊腌臢的狗膽,連郡主都敢阻攔!”朝歌耍起橫來便像少不更事的街頭痞子,指着這些人的鼻頭便罵,雅綰兒卻是皺了眉頭。
她之所以不計嫌疑協助蘇牧破案,除了她一直監視着蘇牧之外,另一個原因便是懷疑有人對義父方七佛不利,如今看來,這種擔憂顯然已經成了真。
見朝歌耍潑,這些軍士也不敢放肆,連忙讓人去請示大元帥,過得許久,那方傑才施施然走了出來。
他盯了蘇牧一會兒,這才朝雅綰兒說道。
“綰兒妹子,不是哥哥不給你面子,軍師的工坊設在我赤眉營也便罷了,這工坊爆炸,毀了我大半營區,熟睡中的軍士也不知燒死燒傷了多少,軍師既然沒個交待,那咱們只能自己調查清楚。”
方傑看似魯莽,實則外粗內細,一番話夾槍帶棒,立馬佔據了道理,氣勢上便贏了一截。
“大元帥好大威風!軍師派了郡主前來,就是爲了調查清楚真相,還大家一個公道,你不然進營,是幾個意思?難道你做賊心虛不成!”
朝歌的身份敏感,大家都不敢提,但人家確確實實是太子身邊的紅人,連聖公都默許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大家都很清楚,身爲聖公的侄兒,方傑武藝超羣,戰功赫赫,太子卻柔柔弱弱沒半分男子漢氣概,兩人的爭鋒由來已久,朝歌沒道理不幫着太子。
方傑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直勾勾盯着朝歌便罵道:“你算個甚麼東西!也敢在本座面前跳來跳去!”
雅綰兒見方傑辱罵朝歌,眉頭一皺,殺氣便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