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終於停歇,日光照耀在身上,士卒們的衣甲冒起騰騰的蒸汽,沉重而潮溼的衣甲,被日光如此炙烤,使得士卒們渾身燥熱,難受到了極點。
那些在大雨之中染病的士卒,漸漸落在了後方,隊形也不再肅整,馬軍藉助着戰馬的腳力,本該昂揚雄壯,然而因爲缺少糧秣,他們連戰馬都捨不得騎,只是牽着馬步行,並不比步卒好多少。
蕭幹明知道猶豫不決乃是兵家大忌,可進退兩難的他,也只能選擇強攻居庸關。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聽取張楚劍的意見,一不做二不休,早早就發動這場攻襲。
只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後悔藥,眼下的他也只能咬緊牙關,硬着頭皮帶兵上陣了。
居庸關以及左右延綿的長城,很快就出現在了前方,蕭幹一聲令下,騎軍和步軍停頓下來,開始披甲執銳。
民夫和老弱殘兵留在了原地,他們到底是慶幸的,終於用不着他們上陣殺敵了。
蕭幹挑選了五千精銳騎兵,只一聲令下,便朝五里開外的居庸關進發,而步卒方陣則由張楚劍和副將坐鎮,緩緩向前開進。
騎軍對攻城沒有半點優勢,蕭幹也只是激勵一下士氣,隨便打探一下敵人的虛實而已。
他並非沒有派出斥候,從昨天開始,他派出去的斥候沒有一個能夠回來,因爲這裡距離居庸關太近太近,守軍絕不可能會放過他們的斥候。
所以他也只能帶領着五千騎兵,先一步前來查探虛實。
然而他們剛剛衝到關下,許多馬匹就已經陷入了陷坑之中,頓時人仰馬翻,陣型大亂!
先前斥候探查,他已經知道前面不遠就是郭藥師挖設的壕溝,可沒想到自己修整了一天,竟然同樣給郭藥師留了充足的時間,讓他在壕溝前面,也挖了這麼多的陷馬坑!
讓人吐血的是,經過大雨之後,陷馬坑被雨水掩蓋,肉眼看過去,只是草甸上一個個水窪,他們一路前來,路上全部都是這樣的水窪,誰曉得到了這裡,竟然變成了陷馬坑!
這些陷馬坑裡頭都是鐵蒺藜和竹木箭矛,雖然他們的行軍速度並不快,可仍舊還是有很多戰馬的馬蹄被折斷,慘不忍睹,而且很多戰馬和摔落的士卒被竹木箭矛所傷,瞬間就死傷了一大片!
蕭幹領軍前來,本就是爲了激勵士氣,如今前方都是陷馬坑,他們也只能裹足不前。
更要命的是,這片陷馬坑左右縱橫延綿,雖然不是很寬,可與諸多水窪連在一起,真假難辨,誰都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水窪,哪一個是陷馬坑!
而即便能夠拼着傷亡穿越這片陷馬坑,迎接他們的就是戰馬無法越過的戰壕溝壑,如果他們召喚民夫來填坑,來戰壕處搭橋,又怕守軍出擊,也不需要衝鋒,用弓箭來攻擊,就足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
居庸關的關城武庫裡頭,儲備着大量的刀槍箭矢,郭藥師還愁沒有足夠的箭矢?
簡直是笑話!
而就算他們填了這片陷馬坑,搭橋或者填埋了戰壕,戰壕後頭還是陷馬坑,甚至還有很多針對步卒的陷阱,再來就是拒馬鹿角和蒺藜陣等等防禦設施!
當他們穿越這層層阻礙之後,還能剩下多少兵力去直面郭藥師的守軍?還能剩下多少生力軍來死命攻打關城?
蕭幹已經懊惱不已,幾乎要悔青了腸子,若不是他沒有聽取張楚劍的建議,讓士卒們留下來整頓歇息,又何至於讓郭藥師獲得如此寶貴的時間,打造出這麼一條讓人望而生畏的恐怖防線?
自打從軍以來,蕭幹遭遇過很多戰役,與耶律大石的赫赫有名不同,他更傾向於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方向,許多重大的戰役,他都參與了決策。
對於他而言,決策能力比執行能力,要更加的出色。
可就在這短短的兩天之內,他遇到了幾次需要決策的時刻,而這幾次決策,都是同一個問題,居庸關,到底是打,還是不打!
面對這條恐怖的防線,這個問題再度涌了上來,打,還是不打!
如果打的話,很明顯,面對這樣一條防線,想要安然穿越過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可如果不打,居庸關拱手送給郭藥師不說,自己麾下的大軍也要遭到極大的挫敗,一旦撤退,軍心士氣徹底潰散,敵人若趁機追擊掩殺,整支大軍毫無戰意和鬥志,只能作鳥獸散去,他又拿什麼去自立爲王?
早知如此,他就該派出張楚劍去勸降郭藥師,勸降成功的話,就該是种師道對着這條防線頭疼了。
一名將領,最怕的就是出現“早知如此”的遲疑,因爲當他出現這種念頭,也就意味着,他已經開始沒有了進攻的慾望,在心裡偷偷給自己謀求退路了。
蕭幹指揮騎軍停了下來,而郭藥師已經率領着守軍,在關下劍拔弩張,他親眼看着先鋒的一員親衛,僅僅越過“雷池”半步,就被對面的郭藥師用三石硬弓,射死在了馬下!
當郭藥師的鐵箭,穿越三百步的驚人距離,精準地將那名稍稍冒頭的騎兵射死之後,整個居庸關的守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喝彩和咆哮!
而蕭乾的五千騎軍,面色大變,一個個紛紛後退,這支跟着蕭乾的奚族親兵,在經歷了幽州大敗之後,竟然在居庸關下,再一次被嚇退了!
雖然並沒有造成騷亂,但很顯然,這樣的小插曲還是成功打擊了蕭幹騎軍的士氣,使得郭藥師的守軍聲威大振!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蕭幹再沒有出擊的可能,只好悻悻後撤,等待張楚劍的步卒大軍
。
而城頭的郭藥師俯瞰着這一幕,心頭激盪,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在遼東和涿州的意氣風發。
他始終還是那個振臂一呼,萬衆響應的大梟雄啊!
也只有這樣的位置,才最適合他郭藥師!
能開三石硬弓,三百步外取人性命,這是何等的勇武,能夠拉攏五千漢兒,安心地將打開武庫,將武器發放給他們,這是何等的魄力,能夠設下層層防線,使得六軍大王蕭幹望而卻步,這是何等的智謀!
這樣的郭藥師,在戰場上的郭藥師,拋開了所有的陰謀算計,拋開個人品德不說,才能夠真正展現出一員超級戰將的真正魅力!
也只有這樣的魅力,才更能夠凝聚軍心士氣,使得這些漢兒們,真正歸附在他的麾下!
而此消彼長之下,蕭幹大軍的士氣,已經跌落到了冰點,許多人都蠢蠢欲動,卻不是想着奮勇向前,而是暗自打起了退堂鼓。
張楚劍早已料到,半途整頓肯定會給郭藥師留下充足的準備時間,只是沒想到,這位常勝軍的都管,竟然對防禦如此的精熟!
他的腦海之中突然冒出一個人來,無論是郭藥師此時的守城策略,還是种師道先前的守城方針,似乎都帶着某個人的淡淡烙印。
而那個人,就是害得他父親被殺的元兇,蘇牧!
若不是蘇牧,他的父親就不會死,可無論是种師道還是郭藥師,似乎都在踐行那個人的守城策略。
种師道還好說,蘇牧出自於大焱北伐軍,种師道的守城策略與之類似,也說得過去。
可郭藥師一個遼東降將,而後又歸降了蕭幹,他又是如何得知這種地道的漢人守城法子的?
張楚劍陡然想起,郭藥師歸降大焱之初,北伐軍遲遲不肯過白溝河,沒有去接管涿州,正是耶律大石帶着人馬去攻打涿州,而幫助郭藥師死守涿州,最終還將耶律大石成功俘獲的,正是蘇牧!
他是個足不出戶卻盡知天下大事的人,關於蘇牧的種種事蹟,他也是有所耳聞,而且他也是個讀書人,蘇牧的詩詞,連遼國的貴族們都能夠隨口吟唱,張楚劍又如何不知?
在文學上有如此造詣之人,卻仍舊能夠在沙場上拼死廝殺,而且還屢立戰功,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突然出現,給敵人迎頭一擊,這樣的人,縱觀史書,能有幾個?
張楚劍並不只是想着復仇,他還想要將張氏一脈,延續下去,還想要以父親之名,站在北方大地的最巔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張鈺的兒子。
而不是像現在的遼國那樣,即便父親張鈺寧死不屈,至死都沒有背叛遼國,可這些遼人卻連一個像樣的哀榮都不曾賜予
。
他要讓父親的名字,因他張楚劍,而再度響徹北方大地!
所以他要打敗蘇牧,他要打敗一切阻礙他的敵人,他要力諫蕭幹,拿下居庸關!
因爲留給蕭乾的退路並不多,南方已經被大焱北伐軍穩穩佔據,北面是遼人和女真人的戰場,連大焱的北伐軍也插上了一足。
蕭幹如果想要抽身離開,只能往西北,也就是西夏或者回鶻的方向逃走。
只是如果他選擇逃走,又寄人籬下,還有多少人會跟着他?
諸軍將士就是看中了蕭幹有可能自立爲王,建立奚族人自己的王國,纔跟着蕭幹拼命,如果蕭幹敗走,如何能理直氣壯的建立奚王國?
無法建立王國,這些人還跟着他蕭幹打個囊球啊!
所以在地理上,蕭幹或許還有退路,但在形式上,蕭幹已經別無選擇!
只要讓他看清這一點,讓蕭幹麾下的士卒都看清楚這一點,那麼攻打居庸關,便是所有人唯一的選擇!
人生之中最讓人無奈又不甘的,便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只有一個選項的選擇,也叫作別無選擇。
張楚劍就是要讓蕭幹這些人別無選擇!
當他與蕭乾的騎軍先鋒回合之後,蕭幹很快就召見了他,因爲蕭幹決定尊重張楚劍的建議,因爲他吃夠了不聽建議的苦頭。
而張楚劍的第一句話就是:“大王可曾聽過破釜沉舟的典故?”
四月末的這天,大雨停歇,居庸關下,蕭幹殺盡所有戰馬,斷了所有人的退路,而後舉兵,強攻居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