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未央,正是青棗成熟時,觀音奴早早便起了牀,摸到廚房想要趁着廚娘們沒起來,先找點冷飯吃,可惜還未到廚房就已經看到了炊煙,一邊懊惱着自己睡過了頭,一邊往院子裡的棗樹走去。
她到底還是有些自卑,沒辦法將自己當成小主人,而是覺着自己是蘇牧撿回來的,就該是蘇牧的奴僕。
其實遼人經歷了這麼多年,漢化程度已經非常的高,特別是遼聖宗耶律隆緒當政期間,更是廢除了奴隸制度,遼漢平等,漢人能夠在遼朝廷做官,遼人的部曲奴隸也被釋放,只要你夠努力,都能夠通過科考等渠道,獲得與遼人同樣的做官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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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買賣兒女當奴隸的,每天要給奴隸發佣金十文,直到佣金足夠抵償購買奴隸的賣身錢價,奴隸就能夠獲得自由。
遼聖宗死後獲得廟號聖宗,也算是名符其實,何謂聖,揚善賦簡曰聖,敬賓厚禮曰聖,神話難明曰聖。
雖然少數民族經常亂用廟號諡號來彪炳君王的身後之功,但聖宗這個廟號即使在少數民族政權之中都極其少見,在後世,也就大清朝的康熙大帝才配享了聖字的廟號—聖祖。
遼聖宗耶律隆緒在文治武功上頗有建樹,確實給遼人帶來了和平和繁華,達官貴人和上流社會的人,都以學習漢學爲風尚,精通漢文的遼聖宗本人更是能用契丹文來翻譯白居易的諷諫集等作品,一生作曲高達百餘首。
漢文明也給了這個遊牧民族最爲豐厚的回報,契丹的遼國遠比之前的匈奴和突厥要強盛和長壽,這是遼聖宗耶律隆緒個人的崇高之處,也可以說是漢文化薰陶的結果。
然而在遼國的底層,老百姓仍舊還有很多無法享受這種好處,許多人仍舊被陳舊的部族觀念所束縛,即便有制度約束,但奴隸制度想要徹底消除,是根本不可能的。
即便制度被消除了,但人們心裡的奴性卻無法消除,觀音奴就是這樣,雖然蘇牧將她帶了回來,雖然她見識到了很多美如夢幻的東西,但在骨子裡,寄人籬下又倔強自尊的她,仍舊覺着自己不過是蘇牧的奴僕罷了。
她生怕不能也不敢與蘇牧同桌吃飯,甚至連丫鬟廚娘等人都不如,所以早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早起,偷偷到廚房吃些東西。
誰想到廚娘們早早就在廚房裡頭忙活起來,她也只能將目光放到了院子裡頭的大棗樹上。
那枝頭的一顆顆大棗在陽光照耀之下,如同綠玉一般誘人,初秋的風輕輕吹拂,大棗搖擺身姿,讓人垂涎欲滴。
觀音奴在北地頑強地活着,連草根都吃過,摘個棗子根本就不成問題,她也懶得找竹竿來打棗,而是如同靈猴一般直接爬到樹上,摘下飽滿成熟的大棗子,在新衣服上擦了擦就要往嘴裡塞,可想了想,她又猶豫了。
因爲她覺着第一顆棗子應該留給蘇牧,於是她便將那顆棗子塞入了懷裡,又摘了第二顆棗,正要大飽口福,卻發現第二顆要比懷裡那顆大一些,她又將第二顆擦乾淨藏好,纔拿出第一顆來吃,這一口咬下去,清脆多汁又清甜,真真是甜到了心裡。
觀音奴漸漸就沉浸其中,一邊將大的棗子都留着給蘇牧,一邊大飽口福,直到口舌變得澀澀的,這才心滿意足地停下來,懷裡已經鼓囊囊都是棗子。
正要從樹上下來,她卻聽到一聲沉悶的低吼,風從龍而云從虎,這一聲呼嘯彷彿要颳起腥風,震得觀音奴毛髮倒立,往樹下一看,頓時倒抽涼氣,小臉都發白了!
一隻灰白的大蟲正趴在樹幹上,那寶石一般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觀音奴垂在樹枝下的小腿!
觀音奴慌忙將小腿收了上來,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尖叫會讓這隻大蟲暴走。
北地並不常見大蟲,觀音奴甚至不曉得這兇物是何等兇獸,可從大蟲那驚人的體型和神態,她感受到了滔天的危險。
大定府乃遼國中京,但其中漢人居多,因爲接近南朝,生活習慣和風氣都比較接近漢人,她也聽說過南朝物華天寶,雞犬相聞阡陌間,人人聞雞而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云云。
可誰想到竟然是一隻如此恐怖的花大蟲咆哮着叫人起牀!
廚房裡頭忙活着的廚娘們聽得這一聲咆哮,慌忙將門戶都死死關了起來,她們也沒有發現棗樹上還藏着個小丫頭!
觀音奴已經懊悔到了極點,開始有些痛恨自己爲何隱藏得這麼好,但自尊心又不容許她開口呼救。
小孩子骨頭酥脆,肉嫩皮薄,那大蟲顯然對觀音奴很感興趣,開始搖晃着棗樹,竟然想要將觀音奴給搖落下來!
觀音奴慌了,情急之下,她慌亂四顧,卻發現除了棗子,已經沒有其他能夠禦敵的東西!
“滾開!快滾開!醜東西!”她來不及摘樹上的棗子,因爲她身邊的棗子幾乎都讓她給採摘光了,於是她就只能抓出懷裡留給蘇牧的那些棗子,用棗子砸那大蟲的腦袋瓜。
“啪啪啪啪!”棗子打在大蟲的腦門上,就如同毛毛雨一般無關痛癢,可卻把大蟲給惹惱了!
“吼!”
那大蟲一聲咆哮,嚇得觀音奴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一顆棗子捏在小手裡,卻再也不敢丟出去。
值此關鍵時刻,一道白影從院子的西面走廊竄出來,竟然與那大蟲撞在了一處!
“啊大!”
觀音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聲寬鬆白袍的蘇牧,心裡頭是有驚喜又擔憂,這大蟲竟然比蘇牧還要龐大,而蘇牧已經被大蟲撲倒在地,兩人滾將在了一處!
眼看着蘇牧爲救自己就要被大蟲咬死,觀音奴的眼淚便滾落了下來,若不是因爲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又怎麼會讓蘇牧啊大陷入如此絕境!
啊大肯收留自己,肯讓姨娘們爲自己洗澡,給自己穿上漂亮的新衣服,給自己準備好吃的,還哄自己入睡,這所有的一切,都說明啊大已經將自己當成女兒了,自己爲何還要自卑,爲何還要堅持着可笑的自尊!
一想到這裡,觀音奴心裡就難受得緊,她雖然只是個小孩子,但顛沛流離,見過這世間最醜惡的事情,比尋常孩子要早熟太多太多。
看着蘇牧還在地上與那大蟲“搏鬥”,觀音奴再也看不下去,哧溜一聲從樹上滑下去,樹枝將新衣刮破了都沒有理會,赤着腳就往廚房那邊跑。
廚娘們早已關門閉戶,觀音奴卻用力拍打着門,用契丹話大聲哭喊着:“開門!快開門!”
她沒有喊救命,因爲她並不害怕,起碼現在已經不再害怕。
那些廚娘們打開門縫,見得小主子,也是驚愕連連,還未來得及解釋什麼,就見得小主子衝入廚房,雙手抓起沉重的菜刀,就撞撞跌跌衝到了那花大蟲的面前。
“放開啊大!”
觀音奴的身子在打顫,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力氣太小,那菜刀太過沉重!
那頭壓住啊大的兇手扭過頭來,一雙眼瞳如同通靈一般極富人性地掃了一眼觀音奴手裡的菜刀,竟然咧了咧嘴,彷彿在嘲諷觀音奴一般。
“吼!”
大蟲口中的腥風撲面而來,又熱又臭,將觀音奴的頭髮吹起,露出那張有些黝黑卻又堅毅的小臉!
眼看着觀音奴就要將菜刀砍過去,卻見得蘇牧從地上爬起來,將大蟲推到一邊,一巴掌就拍到了花大蟲的腦袋上!
“白玉兒!這可是我的女兒!你嚇她作甚!”
習慣了晨練的蘇牧其實早就起來了,正打算練功,卻發現躲在樹上吃棗子的觀音奴,起初還以爲小孩子嘴饞貪吃,可當他發現觀音奴每吃一個棗子,都要比了再比,將大個頭的都藏在懷裡,心裡也破不是滋味。
想着許是這孩子餓慣了,不想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所以要留些存糧。
他就這麼看着觀音奴吃棗子,沒想到白玉兒卻竄了出來。
這麼長時間不見,白玉兒的體型已經高到蘇牧的胸口,沒個四五百斤也有三百多斤,龐大得蘇牧都嚇了一跳。
他也不確定白玉兒還認得自己,但想着雅綰兒和扈三娘既然能夠在宅院裡頭放養這頭猛獸,白玉兒應該是馴服的。
見得觀音奴嚇得夠嗆,他才衝上去,沒想到白玉兒早就發現了蘇牧的氣味,一下子跟蘇牧撲在一處,在地上滾了起來,嚇得蘇牧都出了一身汗。
好在他感受到了白玉兒的親暱,見得樹上觀音奴嚇白了臉,也就跟白玉兒故意滾來滾去。
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到廚房去提了菜刀出來拼命,蘇牧也是哭笑不得。
既然白玉兒敢放養,這些廚娘應該是不怕白玉兒咬人的,關門最主要怕還是因爲擔心白玉兒搶吃廚房裡頭的肉食吧。
被蘇牧拍了一巴掌的白玉兒咧開大嘴,竟然十分擬人化地在賤笑!
“觀音奴別怕!”
蘇牧也懶得理會白玉兒,朝早已僵立着的觀音奴張開了雙臂,後者哇一聲便哭了起來,將菜刀一丟,就撲入了蘇牧的懷中。
抱着嬌小瘦弱的觀音奴,蘇牧心裡頭也是莫名酸楚,倒是有些後悔這般作弄這小女孩了。
“不哭,有啊大在呢,這是啊大養的大狗,不會咬啊大,也不會咬觀音奴的...”
蘇牧撫摸着觀音奴的小腦袋,疼溺地解釋着,可越是解釋,觀音奴就越是哭得厲害。
蘇牧也慌了手腳,待得好一會兒,觀音奴才停止了落淚,抽泣着擡起頭來,朝蘇牧哽咽道。
“啊大...棗...棗子...沒了...”
蘇牧一時間也是哭笑不得,這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想着她的棗子,一想到她用棗子打大蟲之時那肉疼的樣子,蘇牧心裡不由笑罵,這也是個小吝嗇鬼。
可他話還沒說出口,觀音奴已經從懷裡掏出僅剩的一顆棗子,遞到蘇牧的面前來。
“這些...都是...留給啊大的...可惜沒了...”
看着觀音奴攤開手掌,裡頭一顆飽滿的棗,蘇牧眼睛頓時有點發澀。
(ps:今天加更一章,補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