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後世史書,還是彼此之人,皆說大焱軍隊腐朽,貪圖享樂,驕橫懦弱而戰力不濟,但誰也不能否認,在如此懦弱的軍隊之中,卻常常會涌現出一些可歌可泣的絕世勇將。
仁宗朝之時,西夏李元昊侵略西陲,王珪率領兩三千人就敢衝撞李元昊的十五萬人,並與十五萬大軍纏鬥三天而不敗,殺敵無數,明明可以逃生,卻選擇了戰死殉國。
無論是披頭散髮,帶着青銅鬼面的面涅將軍狄青狄漢臣,還是如今已經展露猙獰的岳飛韓世忠等人,大焱從來就不缺勇將智將。
勇者之技,可斬殺百十人,似楊再興張憲等人,皆可在敵陣之中左右衝突如入無人之境,但若說千人敵萬人敵,還需策謀之技,也就是兵法。
蘇牧其實並不太懂得兵法,他只是對大局勢有着別人無法比擬的審視罷了,而作爲武道宗師,他確實能夠做到百人敵。
可如今的形勢卻是侍衛司的人已經被圍殺得差不多了,元泰除了那數千暴民叛軍之外,麾下還有上百老君館高手,蘇牧便全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子,更何況還要護着樑師成這樣的累贅?
如果面對這等情況的是楊再興,只需要給他一匹戰馬,一杆鐵槍,即便敵人之中擁有老君館的上百高手,怕也未必能夠留下楊再興。
可惜蘇牧終究不擅於馬戰,他是武道宗師,而不是驍勇無雙的絕世戰將,二者在戰鬥模式和戰鬥經驗上就存在巨大的差距。
侍衛司的人可都是好手,棄馬之後也終於展現出驚人的戰鬥力來,特別是當他們發現敵陣之中同樣有綠林高手,發現他們終於再難逃脫之時,骨子裡的血勇也被激發了出來。
這已經不是討伐叛軍,而是死裡求生,他們再不戮力,就只能變成敵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剩下的便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儘量活久一些,並能夠繼續活下去,活着走出福壽縣,對於到底爲何會淪落到此情此境,誰還有心思去考慮?這一刻,誰還記得他們的身份和使命?
元泰一聲令下,老君館的高手傾巢而出,他們行走於亂軍之中,卻用這些叛軍來當掩護,不斷朝蘇牧發動襲殺。
他們的招式路數都異常的果敢堅決,毫不拖泥帶水,一個個便如同撞向火堆的青鳥,勢必要用自己的屍體,來撲滅這堆烈焰!
蘇牧左手劍右手刀,攻防兼備,起初還遊刃有餘,不斷斬殺來犯的刺客,但很快他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因爲他需要兼顧樑師成!
侍衛司的部將加上那些底子清白的禁衛也就聊聊十數人,他們簇擁在蘇牧的身邊,組成了防禦陣型,替蘇牧充當掩護,蘇牧也儘可能替他們抵擋敵人,而後且戰且退
。
可這數千亂軍毫無章法可言,只知道一味往前堆壘撲殺,很快就將他們堵在了垓心之中!
侍衛司的那些人終究比不得蘇牧,出發之前又被勒令不準着甲,單說亂軍之中時不時射來的冷箭,就足以讓他們有來無回。
周遭的抵抗之聲漸漸平息了下來,蘇牧與十數人被圍死在十字街的街尾,便如同無邊的黑夜之中那倔強的最後一點火種,不斷承受着夜風的吹襲,遙遙欲滅,如同破殘的沙堡承受着巨浪的沖刷,時刻有着覆沒的危險!
“終於乾淨了...”樑師成早已狼狽不堪,身上都是血跡,也分不出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雖然只握着半截錯金刀,那刀頭也不知失落到何處,但他連自己是否受傷都沒有心思去理會,腦子裡想着的,竟然是蘇牧終於藉助叛軍的力量,將侍衛司裡頭最要緊的一批害蟲給清除了。
他到底沒有辜負官家的信任,終究還是完成了任務,如果這次能夠僥倖得脫,剩下的侍衛司人馬雖然不滿萬,但也絕對能夠安心差遣,在平叛之中建功立業。
當然了,所有這些都必須倚仗一個前提,那就是他能夠從這裡活下來,而這一切又不得不仰仗蘇牧。
他呼呼喘着氣,數十年安逸的生活已經掏空他的身子,即便他沒有太多次的出手,但只是跟着蘇牧逃竄都已經榨乾了他的力氣,更何況一直頂在前頭的蘇牧?
他比蘇牧年老三十幾歲,可這一刻,他看着蘇牧的背影,彷彿回到了小時候,他跟着父親行走在寒風飄雪之中,父親的背影雖然有些佝僂,卻如同山嶽一般,遮風避雪,似崇山峻嶺,屹立不倒!
“如果能夠活下來,我樑師成欠你幾百條人命,這輩子怕是都還不完了吧...”
無論蘇牧是有心還是無意,自打蘇牧說要跟樑師成好好記着賬的那時候開始,樑師成就默默地記下蘇牧替他擋下的致命攻擊,算着自己到底欠了蘇牧幾條命。
而現在,數字越來越大,他的腦子也越發跟不上,目不暇接的攻擊和刺殺讓他無暇記憶這個數字,他便開始計算蘇牧身上的傷口和箭枝。
元泰這邊也是損失慘重,雖然他已經做好了豁出一切也務必殺死蘇牧的思想覺悟,但見得諸多老君館高手紛紛死在蘇牧的刀劍之下,他也是肉疼不已。
到了最後,人海之中仍舊堅挺傲立着的這一小撮人,已經成爲了諸多暴民亂軍的噩夢,他們終究停下了攻擊,不敢再往前送命
。
戰鬥變成了蘇牧和老君館高手之間的死鬥,這些暴民和亂軍從未見過如此神勇之人。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跟着張迪高託山樣天王等人,一路攻城略地,地方官府那些個官兵跑得比兔子還快,在他們的眼中,這些朝廷的官兵,已經成爲了貪生怕死的代名詞。
可今日,他們看着這個臉上有金印的年輕漢子,不得不涌起無盡的震驚和崇拜。
如果大焱的將士人人都像蘇牧一樣,如果官員們都想蘇牧這樣,他們又怎會淪落爲流民,又怎會加入反叛的隊伍?
鮮血順着早已溼透的手袖,滴滴答答地落下,更多的鮮血則滑落到刀劍的柄上,蘇牧彷彿整個人都隱入一團血水之中,便只剩下兩隻眼眸,仍舊閃耀着清澈而冰寒的眸光!
元泰舉起手中的銅鐗,指向了樑師成,朝老君館的高手們下令道:“先殺了那狗官!”
他一直在觀察,也只有不斷的觀察,才能夠找出蘇牧的破綻,否則這般廝殺下去,蘇牧殺不成,他的弟兄可就要死光了。
那些暴民和叛軍不再上前圍殺,就已經足以說明問題,蘇牧在氣勢上已經穩穩佔據了上風,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雖然一樣可以耗死蘇牧,但卻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
蘇牧已經是武道宗師,他有內功護體,有內功調息運作,能夠最大程度地調節氣力的分配,使得他能夠源源不斷地進行斬殺,單說這一點,想要耗死蘇牧就不是短時間能夠達成的事情。
他也想過將暴民叛軍都驅趕上去,用他們的性命來消磨蘇牧的氣力,他也確實這樣做了,可蘇牧腳邊越堆越高的屍體,終究讓他們望而卻步。
蘇牧並非金剛不壞之身,起初還能用內功護體,但漸漸的消耗太大,他只能用內功催發內勁來殺傷,而放棄了防禦,因爲他知道即便是烏龜殼都會被打破,被動防禦只能死在這裡,他要做的是不斷殺傷,震懾這些人,殺破他們的膽子!
箭枝射入他的身子,入肉不深的會被他逼出體外,狼牙箭和鵰翎箭入骨三分,他便只能削去箭桿,收縮肌肉,死死咬着箭頭,避免血液流失。
敵人的刀刃有缺口,抹在身上如同拉鋸,傷口也特別的駭人,這些已經無法讓傷口收縮止血,蘇牧也無可奈何。
他畢竟不是無敵的不死之身,若沒有北地戰場的歷練,沒有方臘等無數次戰爭的洗禮,他早就被這些人千刀萬剮,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他的身軀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傷害,但他的靈魂卻仍舊屹立不倒,便像一尊活着的英靈,讓所有人見識到大漢兒郎的堅韌不屈!
他並非有勇無謀,即便走到了窮途末路,他始終相信,張萬仙的敢熾軍一定會趕來,哪怕吃了一些,但終究是會趕來的
!
早在太宗真宗朝開始,甚至追溯到太祖和後周皇帝柴榮的時代,漢人戰將給敵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他們的長槍。
大焱軍備,弓弩爲首,長槍次之,然而諸多戰將們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在左手腕上綁皮帶,皮帶下面隨手掛着一根鐵鞭或者鐵鐗,對戰廝殺之時,猝不及防甩將出去,就能將敵人的腦袋砸成漫天豆腐花。
元泰乃是北漢的侍衛長,他的這對銅鐗,便是脫胎於無數次的戰場征伐,當他舉起銅鐗之時,那些老君館的高手們,彷彿又看到了那名翻雲覆雨的北漢大將軍!
他的指示非常的明確,老君館的高手們也都是目光如鷹如隼,心機如狐如狼之輩,瞬間就領悟到了元泰的命令內涵。
樑師成絕對是個大人物,否則蘇牧不會拼死護着他,竟然他們無法直接襲殺蘇牧,那就將目標轉向樑師成,讓蘇牧分心,這樣才能夠將蘇牧殺死在福壽縣城之中!
他們的計劃是明智而正確的,當越來越多的高手將目標轉向樑師成之後,蘇牧頓覺亞歷山大。
而最直觀感受到這一切的,自然是首當其衝的樑師成!
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他每一次都以爲蘇牧再難堅持,以爲蘇牧下一刻就會放棄他,而選擇自行逃生。
然而蘇牧卻沒有。
在生死緊要關頭,蘇牧沒有絲毫放棄他的意思,這讓樑師成感到不解,也很感動。
伴君如伴虎,雖然他取得了今時今日的地位,但在他那卑微的內心之中,自己一直是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就會被官家拋棄的孤兒。
但蘇牧沒有放棄他,無論蘇牧出於何種動機,都讓樑師成感受到自己的重要,他也是被人不離不棄的人了,不僅僅只靠着依賴官家而存活,起碼在這一刻,在他身邊保護他的,是蘇牧,而不是官家趙劼。
這樣的想法僅僅只是一閃而過,因爲老君館的高手們已經徹底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