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玄飛覺得自家這位阿郎很有當算命先生的潛質,因爲他吃過飯,剛剛從門房裡出來,正想繞着照壁散散步、溜溜食兒,門上的銅環就叩響了,果然有人登門。
這個時候已近黃昏,距閉合城門全城宵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這個時候還敢出門訪客而不擔心會受到巡街公人詰問的,必然非富即貴。
不過他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對方雖然乘着一輛雖不顯豪綽卻隱隱透出貴氣的牛車而來,可車上並沒有打着可以證明對方身份的官幡。
隨行在牛車旁邊的一個青衣隨從遞上了拜貼,拜貼的式樣古樸簡潔,上面同樣沒有說明對方的身份,只有對方的名字:“潘梓文!”
潘君藝之父,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
員外郎比郎中低了一級,可潘梓文是吏部官員,吏部是六部之首,這是管官的衙門,所以他的矜持並不過份。他不需要在拜貼上寫太多的東西,他可以不熟悉其他衙門的官員,其他衙門的官員卻不可能不知道他。
潘員外郎被迎進了楊帆的書房。
楊帆的書房不像大多數官員的書房那般充滿了書香與墨香的味道。他以前很少在這兒看書,更不會在這裡吟詩作賦,附庸風雅,所以他的書架上倒有一大半擺滿了和博古架上一樣的東西:器玩。
在他的案頭,甚至還有一隻淨瓶兒,裡邊插着幾枝綻放的蘭花,小小的花朵,卻散發出滿室的幽香。
案頭有燈,有兩盞明燈。
這些天楊帆開始秉燭夜讀了,小蠻怕累壞了郎君的眼睛,所以爲他配了兩盞燈,燈的罩子也是粉白色的薄紗,只在一面點綴了幾朵梅花,並不影響光線的散發。
現在兩盞燈都亮着,照得書房裡亮如白晝,所以楊帆可以把這位不速之客看的清清楚楚。
潘員外郎穿着一件靛青色的圓領窄袖袍衫,袍下加了一道橫襴,頭上未戴襆頭,只繫了條黑介幘,以白綾制的兩條飄逸的帶子束緊了巾子,輕輕垂於腦後。
潘員外郎看起來還不到五十歲,身形削瘦,顴骨較高,下巴較尖,所以從腮到頜便形成了兩道刀削般的線條,那皮膚在燈光下泛着青滲滲的光。
他纔剛死了兒子,而且是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所以神色很是有些憔悴,微紅的雙眼透出幾分戚容。
或許是因爲他久在吏部所養成的頤指氣使的習慣,又或者這是家遭不幸的人所擁有的特權,他並沒有同楊帆寒喧太多,很快就引入了正題:“潘某今天來,是以受害人父親的身份。希望楊郎中能夠體諒一個父親的心情,白髮人送黑髮人……”
潘梓文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平抑了一下心情,輕輕擦了擦眼角,緩緩擡起頭,凝視着楊帆道:“御使臺出面是別有用心,挾所謂民意行一己之私,楊郎中且莫上了他們的當。楊郎中也是進過推事院的人,應該知道那班酷吏的爲人和作派,如果讓他們重新崛起,對你對我、對任何一個官員,都不是好事。”
楊帆點頭,深以爲然。潘梓文的面部曲線柔和了一些,用很輕柔,卻很清晰有力的聲音道:“洛陽府把此案轉給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判決是公正的,老夫不希望無辜枉死的孩兒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這件事因爲御使臺從中作梗,以致大理寺的判決久久不能執行,如今案子轉到刑部,轉到你楊郎中的手上,潘某以死者父親的身份,懇請郎中爲老夫主持公道!只要楊郎中能秉公而斷,你將因此獲得潘某的友情!”
潘梓文沒有攜帶任何禮物,兩手空空而來,這句承諾就是他的禮物。人常說,朝裡有人好作官,那麼朝裡作官要靠何人呢?最好當然是吏部有人,這是個管理百官、考覈百官的衙門。
能夠得到一位吏部考功司官員的友情,這是用錢財也買不來的厚禮。
然而,在朝爲官者最不想得罪的,並不只是吏部,還有一個御使臺。被那班御使盯住了,就會像孫猴子頭上戴了金箍,百般的不自在。而御使臺是反對把常之遠處死的,楊帆這個隊,不好站啊!
楊帆的神情很嚴肅,他的臉皮子繃着,彷彿這裡不是書房,而是公堂,他用很嚴肅的聲音對潘梓文說:“潘員外請放心,楊某一定會秉公而斷,叫亡者安息,令生者安慰,斷不會屈從強權,胡亂判案。”
員外,在當時的口語中稱的就是員外郎,正如宰相被稱爲相公,並不是後世所說的財主。
潘梓文口中所說的請楊帆“秉公而斷”,是爲他主持公道,這個公,只是他潘家一家之公。而楊帆這番承諾,在他看來,就是楊帆最準確的答覆。所以潘梓文很滿意。正事有了着落,氣氛就緩和下來,談及的話題也從這件事情變成了家長裡短的寒喧。
潘員外誇了幾句楊帆的書房佈置雅緻、別具一格;楊帆便讚了幾聲潘員外養身有道、面相看着至少比年紀年輕十歲;潘員外關心了一下楊帆有無子嗣,楊帆就順道詢問了一下潘員外子嗣幾人,可曾婚配。
不料這一來又勾起了潘員外的傷心之事,潘員外忍不住老淚縱橫,楊帆少不得又要說幾句“節哀順變”什麼的以示安慰。兩個人扯了一會淡,潘員外就起身告辭了,楊帆執禮甚恭,儘管潘員外再三請他止步,他還是大開中門,一直把潘員外送出府去。
當天晚上,沒有人再登門。
潘梓文既然來了,武承嗣就不用來,方纔在言語之前,潘梓文已經很含蓄地透露了一下,他是武承嗣的人。以武承嗣的權勢和地位,楊帆還不夠資格叫他紆尊降貴,親自登門。
上一次在白馬寺的時候武承嗣要出面,是因爲那兒有個薛懷義,旁人是沒有資格去這位大佛身邊要人的。武承嗣去過白馬寺,這就夠了,只要楊帆不蠢,他就得掂量一下得罪魏王的後果。
當天晚上無人再登門,但是第二天早上楊帆準備去刑部的時候,半路上卻“巧遇”了武三思,他被樑王很熱情地邀上車子,車駕緩緩而行,兩人在車中聊了小半個時辰,楊帆這纔出來,乘馬直奔刑部。
武三思自然也不需要向他送禮,他成親的時候武三思送禮,要的就是那種禮賢下士的勁頭兒。此時送禮,卻不免要弱了他的名頭。何況,他一直把楊帆當成他的人,肯親自來囑咐一聲,說這件事自己很關注,那就足夠了,何須送禮。
楊帆有點小小的鬱悶,他也不是算無遺策的,他以爲會有人來求他辦事,便一定會有人送來厚禮,卻沒想到明明都是有求於他的,一個個卻只對他呼來喝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好象肯叫他爲自己辦事,就已經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還是因爲官兒小啊!”
楊帆如此慨嘆着。
當他趕到衙門以後,還是在二堂分別提審常家的老中幼三代,以極大的耐心反覆詢問,等到當晚散衙的時候,他所整理出來的卷宗已經很清楚地表明瞭他的態度,就連那個做筆錄的書吏秦明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瘟郎中傾向於常家!”
這個傾向當然是指常之遠殺死潘君藝一案。
至於老常家那個打死了兒媳的老太婆是死是活,已經沒有人關心了。那件案子,大家早就知道楊帆的態度,既然陳東判的是常老太婆罪減一等,而楊帆堅決反對,那麼他所堅持的必然是判處常老太婆死刑。
可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這樁案子已經無關大局。眼下最重要的是這樁涉及三法司,背後甚至涉及到魏王和樑王之爭的潘君藝被殺案,這件案子不能解決圓滿,就算他推翻了陳東的判決,也無法在刑部立足。
如今看來,他的判決很可能是與大理寺相悖的,也就是說,他會推翻大理寺的決定,順從“民意”,依照御使臺的諫議,將常之遠罪減一等,改判流刑。如此一來,他必然會得罪大理寺,繼而得罪魏王。而以萬國俊爲首的御使臺,會因此成爲他的盟友麼?
且不說他此前曾經受過御使臺的迫害,就以目前御使臺臭名卓著的名聲,只要他敢表現出與御使臺結盟的傾向,擔心他變成第二個周興的文武百官,馬上就能羣起而攻之,把他打落九地之下,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秦明達把他了解到的最新情況迅速彙報了陳東,陳東和秦明達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楊帆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決定再觀望一下,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兩大勢力得罪了任何一方,他這個新任刑部司郎中都很難收場。
陳東站在院落裡那棵桂樹下,看着漸漸吐露的花苞,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楊帆當初決定以此案爲突破口向他發起進攻的時候,也不會預料到此案會有這麼大的轉折,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陳郎中掐了一朵桂花在手,立在樹下,悠然如拈花的佛祖。
他的長隨羅令和他的心腹書令秦明達站在左右,微笑似了悟於心的迦葉尊者。
這一晚,還是沒有人登門給楊帆送禮,就連剛被楊帆提拔爲班頭的袁寒都沒有來,楊帆寬衣睡覺的時候,對他的親親老婆小蠻姑娘發牢騷說:“這衙門裡的人果然都是成了精的妖怪,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小蠻姑娘打了個風情萬種的呵欠,說道:“睡覺!”
楊帆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脫光光上牀,然後涎着臉問他的女菩薩:“娘子,距上一次,可到了第五天麼?”
小蠻姑娘回答的很有禪意:“睡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