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士敦納悶了:那些躁動的後背透露的,是隨波逐流推波助瀾的盲從,似乎是受了什麼魔法的蠱惑,在進行跳大神的儀式,或是社火之類的娛樂表演……
看着看着,悚懼的感覺,一點點在莊士敦心底擴張開來……最近兩年,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建立、推行新的司法體制上,要讓租界迅速進入法治的軌道。特別是近一年來,更是沒日沒夜地只顧忙着爲百姓辦案。想不到,從這些自以爲熟悉的前來訴訟的人的後背,他竟然讀出了一些不瞭解甚至是從未意識到的東西。
躁動的人羣發出的嘈雜哄嚷,在莊士敦耳邊終於變成了滾雷轟鳴了……他不由得倉皇躲避着,躲避着,離人羣越來越遠了,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路邊一個低窪的僻靜處。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火光般的晚霞映射着這裡殘存着的一攤攤皚皚積雪,讓它們變成了一隻只帶着血光的巨大白眼。莊士敦禁不住戰慄了,幸好旁邊有幾棵松樹,不由得依靠在了一棵樹幹上。樹冠如一柄撐起的巨傘,斜陽下另一棵樹冠的影子恰好如一個大鍋倒扣在了莊士敦的頭上。他閉上了眼睛,喘了兩口長氣,心中稍稍平緩了一些。當他睜開眼睛時,恰好有一陣風襲來,樹枝搖曳了,無數綿綿的松針,瞬時變成了一簇簇鋒利的針刺,刺扎着他的全身……心中不可名狀的不安、焦慮,頓時變成了恐慌的戰慄,我以爲我瞭解了這片土地,瞭解了這裡的民情;我爲自己推行的一個個新法制而沾沾自喜,其實我是在一定程度上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呀……
走近法庭前那片空地時,莊士敦回過頭,默默地注視着稅官,稅官也默默地看着他,莊士敦從對方的目光中又讀出了一些他沒意識到的東西。過了很長時間,他似乎突然悟到了什麼,說:該早些把先生請來呀……
稅官脫口說出了一個“對”字。
這個“對”字讓莊士敦的心又是一跳,看來這位稅官十分清楚爲什麼要把先生請來,而且心中涌動着同樣的不安和焦慮,醞釀着同樣的想法。果然,他接着又說:政府在頒佈那些法規、政令前,在推行新法制方面,應該提前多與先生這樣的村董們協商、溝通。
莊士敦看看天色已晚,說:這麼着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把先生請來吧,就說我這裡公務太忙脫不開身,請他明天馬上來見我吧。
夜晚,先生獨自坐在莊園的書房,憂心忡忡地苦悶着,只好又拿出了那本介紹英國的小書翻看。
莊園的夜靜謐寂寥,這些天先生晚上居住在這裡,莊園的一切變得更加無聲無息了。大少爺現在先生面前不卑不亢了,儘可能地敬而遠之。先生剛到莊園,大少爺就悄悄叮囑家人和下人:都把嘴給我閉緊,把眼睛瞪大,別讓越來越精神的先生挑什麼毛病。大少爺哪裡知道,有人早已偷偷在先生面前張了嘴,將他平日裡對先生的不滿傳到了先生耳朵裡。每當聽到這樣的話,先生並不說什麼,只能將把家業交給大少爺的時間往後拖了。要拖到哪年哪月,先生也難以定奪,只有無限期地往後拖了。有時他會問老鎖:老鎖呀,是不是家業越大,當兒子的就越盼望着老子早點兒倒下?
老鎖明白先生指的是什麼,但也只能拿好話寬慰先生了,何況是他保薦的大少爺接管家業。
手中這本書後面大部分是介紹英國的政治、政體的,不由得勉強看下去。想不到,這樣的文字越來越讓先生心中波濤起伏了……
這時候,下人來通報,有三個村的村董來了,要見先生。
先生倏地一驚:這麼晚了三個村的村董一起造訪,必是爲這兩天自己正在走訪、瞭解的事而來。他惶惶地收起了手中的書,似乎是怕三個村董一下子闖進書房。說不清是爲什麼,他一直不想讓人知道他在看有關英國的書,特別是在這些村董面前。他吩咐快將那三個村董引到客廳,他馬上過去。
來到客廳,與三個村董寒暄過後,先生吩咐上茶。三個村董說用不着忙活,他們可不是爲了喝茶連夜趕來的,但他們面面相覷,又不肯說明來意。
終於,一個村董憋不住開了口:先生,他們推行的新法制把我們這些村董給廢了;他們頒佈的一大堆法令,把我們給架空也把村子給弄亂套了!這突兀的一句話讓先生愣住了。
這位村董背誦書本般地一口氣抖出一大堆新法令,聽得先生的頭也有點大了,半天才插上了話:這些法令雖煩瑣龐雜,有些一時的確還難以接受,但總不能說這是些不好的法令吧?事事有法可依,村董不是更好當了麼?
另一個村董接上了話:先生呀,看來你在衛城待的時間長了,對村上的事有所不知呀。就拿他們頒佈的《公共衛生與建築法令》來說吧,算是細到家了。村裡建個豬圈、牛棚都規定好了標準,連鋪多少比例、多厚的石灰土都給規定了……
先生打斷了這位村董的話。難道你不覺得村子裡的髒亂需要整治麼?
先生呀,我們不是說這些法令不好。你想想,這麼細的法規在村子裡靠誰來落實推行?靠公署裡的官員麼?他們忙得過來麼?要在鄉村推行新法令不依靠村董依靠哪個?可公署頒佈這些法令時卻把村董給忘了,不少村董都弄不明白這裡面的條條槓槓;公署來檢查時又把村董給忘了,直接懲罰那些做不到的家家戶戶,家家戶戶自然要抱怨村董,弄得村董受夾板罪,裡外不是人……
那個打頭炮的村董又接上了話茬兒,一股腦兒地又冒出了一大堆話:先生,再好的經也要有和尚念才行不是?他們先是把法庭的“門檻兒”給鋸掉了,讓越來越多的人涌進了法庭,屁大的事也去打官司,不是把我們這些在村裡主事的村董給架空了麼?村上的人還拿村董當棵蔥麼?接着,他們又走馬燈般地頒佈了這麼多新法令,可村民們弄得明白這麼多牛毛般的法律條文麼?稍不留神就觸犯了,村民們又反過來抱怨村董沒跟他們講清楚,可我們這些當村董的曉得哪天頒佈了什麼新法令麼?哪天哪個新法令生效麼?又弄得清那些牛毛般的法律條條槓槓麼?村民對村董的抱怨越來越多,弄得我們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不是人,這豈不是法越多越亂套麼?
其實在租界推行法庭天天開門辦案、打官司不收分文的新法制之初,信奉道教的老鎖倒看出了問題,他對先生說:英國人把法庭的門檻兒給鋸了,天天辦案,案子就會越來越多,老實本分的百姓,怕也會變成刁民、刺頭的。
當敏兒被法庭判決離婚的驚雷滾過,老鎖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好了。想不到,自己非議的把門檻兒給鋸了的法庭,倒把敏兒救了,讓她跳出了火坑。叢府上下對此卻噤若寒蟬。他能做的,只是暗自在小香爐裡點上三炷香,爲三小姐祈福了。
老鎖哪裡想得到,敏兒離婚雖讓叢府蒙受重創,但先生內心卻有着另一種震撼:要不是法庭判決離婚,敏兒這輩子豈不要在火坑裡熬過?離婚不但使敏兒脫離了苦海,更了結了我最大的心病呀……當得知二少爺將敏兒那樣安置了後,先生的心再次受到了震動,想不到,老二如此有情有義,而等着接管家業的老大,不能不讓人寒心了……
此時先生的心一跳,不由得想到了半年前經歷的另一件令他震撼的事……
那天,一位老太太哭哭泣泣地來到了衛城叢府的大門口,說她是溫泉莊的人,一定要見先生。管家老鎖便問老太太有什麼事對他說就行。
老太太哭訴:聽說威海衛公雞能賣個好價錢,便起大早提了兩隻公雞來到了威海衛,不想雞還沒來得及賣,便被一個巡捕給攔住了,說她違法了,要罰款。她蒙了:你以爲俺這雞是偷的?俺是溫泉莊的,你稱二兩棉花去村裡村外紡(訪)紡,俺世世代代祖祖輩輩老老少少,沒幹過偷雞摸狗遭人戳脊樑的事……
巡捕忍不住笑了,說:我不是說你這雞是偷的,是你倒提着公雞,違犯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必須交罰款,要不我只能依法沒收你的雞。
聽明白了巡捕的話,老太太倒越發蒙了:這是哪家的王法?雞是俺自家養的,俺倒提着關你官家屁事?天底下哪有這道理?……
爭來吵去,巡捕仍不放過老太太,老太太只有來找先生了。
老鎖聽罷,也有點兒蒙了,想不到界內竟然還有這等新法令。這事雖不大,但是他卻不好辦,只好通報了先生。先生也覺得這事太蹊蹺太荒唐太可氣,便讓老太太帶他去:走,你帶我去找那巡捕,我倒要見識見識這是什麼法令。
到了現場,先生和老鎖愣了,扣押了老太太雞的巡捕竟然是老鎖曾在華勇營當兵的親侄子。
威海衛變成租界後,界內的治安主要由中團,也就是華勇營維持。到1903年,頒佈了《警察法令》,開始組建警察隊伍,老鎖的侄子和幾個在中團擔任巡查任務的官兵,便調入警署變成了警察(巡捕)。後來中團解散,一批官兵經選拔進入警署充當了警察,還有的去香港當了警察。警員的等級分明,分高級警官、巡官、巡佐和警士。高級警官即警督;巡官的制服袖子上標有三道白條,俗稱三道槓;巡佐則有兩道白條,俗稱兩道槓。巡官以上職位由英國人擔任,而巡佐、警士則全由華人擔任。
老鎖的侄子現今已是兩道槓的巡佐了。
先生對老鎖的侄子說:你既然已當上了巡佐,算是出息了,何至於刁難一個鄉下來賣雞的老人?快把那兩隻雞還給這位大娘。
不承想,老鎖當了巡佐的侄子非但沒有通融的意思,而且臉上有了慍色:先生,你不能這樣不明情況就指責我。這位老人倒提着雞違犯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她不交罰款我就不能將雞還給她。我這是依法執法,你這樣說是不懂法,也有點、有點那個我了……
老鎖跺着腳癲狂地衝侄子奔過去:好小子,好小子呀!你出息到敢衝先生說橫話了?!哪怕你是我的叔今個我也要教訓你……
先生陷入了另一種驚疑之中:莫不是租界真頒佈了這樣的法令?他急急地喝住了老鎖,走向了老鎖的侄子,問:真有這樣的法令?
巡佐倒瞪大了眼,問:先生不知道前些日子就頒佈了《禁止虐待動物法令》?他詳細說了這新法令規定的要如何善待動物的條款,不但是家養的牲畜家禽,連山野間的飛禽走獸在孕期、哺乳期也嚴禁獵殺……
先生似乎一下子被噎住了,怎麼着也想不到,租界真的頒佈了這樣的新法令。
老鎖的侄子又說:先生,以往山野間的飛禽走獸,懷胎的季節我們也獵殺;那些爲我們拉車耕地的牛馬,它們受了傷、有了病,還硬要它們拉車耕地,不是太不人道了麼?
想不到,老鎖的侄子竟然出息到這般境地了,先生愕然了,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老鎖的侄子接着說:哪怕是要宰殺的雞鴨豬羊,它們也是性命呀,宰殺前也不該讓它們活受罪呀。先生,你說是這樣麼?
先生的心波濤般翻騰了,禁不住自言自語:想不到呀,他們竟然頒佈瞭如此仁善的法令呀,想不到你能如此善解善法呀……這片地上的牲畜、家禽,山野間的飛禽走獸呀,你們得福了……
老鎖想不到先生竟然發出瞭如此感慨。
先生讓老鎖掏錢如數交罰款。雖然十分不情願,老鎖還是照做了。
老鎖的侄子收了罰款,轉身提起一個放雞的小筐子,交給那老太太,說:大娘,你好好提着筐子賣雞去吧。記着,往後可不能再倒提雞鴨了。
兩隻公雞悠然地趴在小筐子裡,饒有興趣地四處觀望。一隻昂起脖子打了個鳴,另一隻不甘示弱,抻着脖子打了個更長更響的鳴……
雞鳴聲如一陣雷聲在先生的心頭滾過,禁不住上前撫摸着公雞紅紅的雞冠,禱唸着:好啊,好啊,你們死前能活在這樣的法令裡,也不枉爲雞一場了……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雞筐說:公雞是俺的,可這筐子不是俺的呀?
老鎖的侄子笑着說:筐子是我現買的,就送給你老了。
……
先生詳詳細細繪聲繪色地把上面這件事說完,接着說:我們幾千年的禮儀之邦以仁愛爲本,可亙古以來,歷朝歷代的法令怎麼跟這不沾邊呀……想想吧,這是何等仁愛的法令呀,如此善待動物的法令推行開來,對人心又將起到何等仁愛的教化呀……
三個村董陷入了深深的緘默,但他們從心底發出了陣陣嘆息,顯然他們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好像此時他們才意識到這是些怎樣的法令。
連日來的走訪、思索,讓先生禁不住發出了滔滔不絕的感慨:是呀,當時我也只是爲租界能頒佈對動物如此仁慈的法令而震撼,沒想到類似新法令的推行,會給村董、村民帶來怎樣的麻煩。你們這一說,讓我也察覺到了,我在溫泉莊之所以還能保有村董的權威,還能把租稅較順利地收繳了,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只因我沒常年待在村上。這麼多新法令惹出的一系列麻煩,我都沒攪進去,所以村民還能礙着老面子而給我面子呀。新法令的確讓公署跟我們村董間產生了種種隔閡,但不是新法令不好,顯然是新法令與村民千百年來遵循的習俗產生了衝突,而頒佈、推行這些新法令時,公署卻把他們與村民之間銜接溝通的橋樑——村董給忘了,從而村董被架空了,說話沒人聽,對一些事也難以處理了。法令的推行、鄉村政制的運轉,自然壅塞不暢了……
三位村董異口同聲地說:先生呀,到底是先生呀,你這番話正是我們要說而沒能說出來的,我們抱怨的也正是這些呀。我們想推舉你跟公署好好溝通一下,老這麼下去可不行,等到我們這些村董事事想管也管不了時,村上的亂子會越來越多呀……
先生隨口就答應了。
送走了三位村董,先生在莊園空曠的大院裡擡頭看一看天,天空濛蒙灰白,這不明朗的白反倒讓他的心境更灰暗了,怎麼隨口就答應了村董們的要求呀?這是我該做的麼?可這幾天自己挨村走訪爲的又是什麼呢?幾年前,駱大臣初來乍到,便召開村董大會,開宗明義:租界政府繼續承認各村董在村子的領導地位;要倚重村董,維持鄉村秩序,推行教化,進行村務管理,保障政府法規政令通行……這樣的施政綱領將租界內衆村董一鍋燴了,讓我焦慮不安憂心忡忡。如今,政府推行的新法制、頒佈的一系列新法令,與村董們之間倒產生了隔閡,使鄉村政制的運轉變得不通暢了。可我爲什麼又會爲此陷入焦慮不安之中呀……
一陣寒風襲來,先生禁不住戰慄了……我這是爲誰而焦慮不安?爲誰而憂心忡忡?是爲村董還是爲村民?還是爲租界政府?……他想不明白,越想越感到苦悶、沉重,越想越焦慮不安,越想越憂心忡忡了……
先生吩咐一個值夜的下人:讓車老闆明兒一早備好車馬,我要去公署。吩咐完下人,突然又想到了那本正看着的介紹英國的書,那些關於政治、政制方面的文字,在頭腦裡跳了出來,便急急地回到了書房。
沒想到,這本書讓他一夜未閤眼。
一大早,車老闆就按吩咐早早地將馬套上了車,在莊園的大門外等候,左等右等,卻遲遲不見先生。
先生還待在書房裡,廢寢忘食地研讀那本關於英國的小書,沒意識到外面的日頭已經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