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官一頭霧水:你讓我去請先生來,他莫名其妙不高興半途返回了。你親自去拜見,不怕他把你拒之門外?
解鈴還須繫鈴人。莊士敦笑了,放心吧,“亡羊補牢,未爲晚矣”。
稅官是越來越糊塗了,只好懵懂地跟隨着莊士敦,乘坐着馬車又飛快地趕往溫泉莊園了。
一個下人狼攆着般惶惶地跑進莊園的書房,向先生稟報:先生,先生,華務司莊大人來了。
先生一怔,接着哂然一笑,說:他帶着刀兵來的?用得着如此惶恐?
那倒不是。下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莊大人恭恭敬敬地說要拜見先生,正在客廳候着哩。
呔——先生感嘆着,這麼快呀,看來這莊大人是品味出了箇中滋味,不愧是頭會爬樹的驢呀。
下人呆呆地看着先生,當然聽不懂這番沒頭沒腦的話。
先生藏起了手中正看着的那本介紹英國的書,一股難以抑制的得勝的驕傲油然而生,隨口吩咐:那就請莊大人來書房吧。人得意時多少就有點忘形,先生竟沒在意,他吩咐將莊大人請來書房。多年來,無論是多尊貴的客,他極少將哪個直接請到書房,但這一次竟不知不覺將一個外國人請來書房會晤。
莊士敦進了先生的書房,開口便說:我是“亡羊補牢”來了。
先生並不說話,只是會心地笑笑。
莊士敦圍着高高低低書架書櫃上的書轉了一圈,說:我先要謝謝先生允許我進書房——有這麼多的好書滋養,無怪乎先生成爲跟孟子一樣的“不召之臣”了呀。
先生笑了,說:那莊大人則是“將大有爲之君”了?
莊士敦也笑了,說:“君”倒是不敢當,但願我能“將大有爲”呀。
莊士敦與先生在說一個古老的關於孟子與齊王的典故。其實他們本身早已扮演了典故里的角色。
那天孟子本來要去朝見齊王,不想恰好齊王派人來宣他了。來人向孟子傳達了齊王的話:我有急事找你商量,本該親自來看望您的,但我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風。明天早晨,請您來見我。
哪知孟子一聽也託病,讓那人回去傳話:我也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了。大夫景醜不理解,抱怨孟子做得不對。孟子反駁道:將大有爲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並認爲,君王如果有什麼事要討教於臣屬,應親自去臣屬那裡,如果尊德樂道的君王連這點都做不到,就不足和他有所作爲了。
莊士敦摘下頭上的高高禮帽放在几案上,後退一步,衝先生深施一中國式的道歉禮:請先生多多原諒我的怠慢之處,也多謝先生以“不召之臣”的典故點化於我。還請先生不吝賜教指點迷津,談談如何解決鄉村出現的諸多問題吧。
好一個莊士敦呀,不但能詮釋不召之臣的典故,並能亡羊補牢馬上登門道歉並請教,先生心中立時盪漾開了欣悅的漣漪,忙上前拉莊士敦上座。
莊士敦則謙恭地以尊師之禮將先生扶到了上座:還是請先生上座吧。
先生將這些天來了解到的和村董反映的問題,一股腦兒說了出來。莊大人,村董是村民的代表,應參與政府方方面面法令的制定、頒佈實施,不單要形成與政府間的良性互動,還要形成對政府的制衡。村董被架空了,無以上通下達,鄉村的運轉還會通暢麼?村上事事不就變得難辦了麼?鄉村政令的落實、法規的施行、村務的運轉、教化的推行,等等,撇開了村董,豈不成了緣木求魚?村董是政府紮在鄉村的樹根,要是把樹根刨了,大樹還站得穩麼?
莊士敦聽得連連點頭,說:多謝先生的教誨,真應了那句話,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呀。這些的確是我們司法、施政的失誤。欲速則不達呀,我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改正、調整……
將司法、施政等方面存在的問題談了之後,先生又異樣地看着莊士敦,嘴脣顫動着卻不說話了,而是摸過幾案上的水煙槍咕嚕咕嚕地抽着。噴吐出的繚繞煙霧,如正作繭的蠶吐出的絲,將自己包裹了。
顯然先生還有什麼想說的話不好說出來,而且要說的話似乎讓他很難受。莊士敦覺察到了,誠摯地說:先生,還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好了,望先生暢所欲言不吝賜教。請相信我不是諱疾忌醫之人,只有讓我明白哪些方面還有失誤,哪些方面還有欠缺,我才能改進呀。
嗨——先生長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煙槍。不是呀,我要說的是我的失誤,我的欠缺呀……
哦?莊士敦愣住了。
莊大人,你把法庭的門檻兒“鋸”了,當時我也看不慣,內心也有牴觸。法庭判決敏兒離婚時,我甚至還覺得這是辱沒了我的門庭……要不是你推行新法,真不知小女敏兒還要遭受多少年的摧殘,也許她就活不下去了……我、我本人早該好好地去感謝你呀……
莊士敦要說什麼,被先生擡手止住了:你容我把話說完吧——其實我早已覺察到女兒婚後在忍受着不可言說的折磨……可即使我知曉了女兒遭受着那樣的凌辱,我怕也會爲了顧及體面,只能忍着心痛裝聾作啞呀……我幾次要去感謝你,可還是拉不下臉呀……
莊士敦站了起來: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也能理解在威海衛這樣的禮教氛圍中你的處境。當得知敏兒是你的女兒後,我爲什麼沒有跟你通氣,就是顧及這些呀……其實你用不着感謝我的,即使敏兒不是你的女兒,我們的法庭也會解救她的。每個人生而平等,我們推行的法制當然要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
談過這些之後,先生又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便試探着扯到了英國的政制上。他問莊士敦,你們英國也有改朝換代,但爲什麼不像中國,每次改朝換代都血流成河。
莊士敦說:先生,你問到了問題的根本。是的,我們也有改朝換代,我們也曾把國王送上了斷頭臺,但後來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了。你們的改朝換代,雖像割韭菜一樣,推翻、殺掉了無數箇舊皇帝,當然也殺掉了無數的平民百姓。但奪得天下新當上皇帝的人走的還是舊皇帝的老路,一切掌控在一人的股掌之中,這又爲後來的人推翻他、殺掉他的輪迴創造了條件,歷史又會進入一個相同的輪迴。
先生不由得站了起來:那怎樣才能讓朝代不是被武力推翻、皇帝不是被輪換而殺掉,而又能讓國富民強呢?
莊士敦也站了起來:其實辦法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設置議會,實行憲政,將權力關進籠子裡,對權力進行制約和限制;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掌握國家權力的人,讓公民的代表代表全體公民來代議、商定國家大事,並對政府施政的偏差、失誤及時糾錯,而不是一撥人用刀槍消滅另一撥政見不同的人。就像今天我登門請教,就是想請你和村董們用類似的方式參與租界法規法令的制定,並對政府施政的失誤予以制衡。
先生又問:你說的這些,就是你們的君主立憲制吧?
是,看來先生是在思索民主憲政的大問題呀。通過剛纔先生說的這番話,我已感覺到了,這可太好了。
不,不。先生竟然有點慌亂了。我只是隨口這麼一說。
莊士敦說得沒錯,自昨晚起,先生琢磨的,正是有關憲政的大問題。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在莊士敦面前探討起這樣的問題,又不可遏制地惶恐不安了。
莊士敦說先生能思索這樣的問題,對租界的政制,對各方面公共事務大有益處,希望以後先生對政制的運轉多多加以監督。又說不管情願不情願,你們的朝廷已經在探索預備立憲的路了,我很願意以後有時間好好跟先生探討這方面的問題。
先生又諱莫如深地岔開了這個他既要弄明白又懼怕的憲政。他轉身吩咐人準備酒宴,好好宴請莊大人。
莊士敦笑着說:我倒是很想在你這美麗的農莊享用美酒美食呀,但還是讓我先回去好好想想政府施政的失誤吧,這比享用美酒美食可緊迫得多。他甚至伸開手掌,做出了一個砍脖子的動作,笑着說,我要先保住這顆頭,纔能有更多的機會享用你的酒宴呀。
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能收到如此立竿見影的成效,更沒想到莊士敦竟如此嚴重地誇大他的失誤,先生心中禁不住涌起了一陣強烈的略帶酸楚的感慨……
莊士敦又拜託先生替他多聯絡些村董,將政府施政的失誤之處指出來以便政府儘快拿出修正方案。
先生讓莊士敦放心,他會馬上與更多的村董會商,並將衆人所議擬成文字上報。
莊士敦戴起煙囪般的高禮帽跨出書房時,高禮帽碰到了門框頂端,發出了嘭的一響。
先生倏地意識到:這個英國人進了我的書房,我怎麼會心血來潮將這個高大的英國人請進書房?我怎麼會推心置腹地對這個英國人說這麼多?怎麼會答應替他們修正失誤的工作?想到此,他禁不住心驚肉跳了:我這豈不是視租界政府爲自己的政府了?不,不,我只是爲了衆鄉親們在擔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