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如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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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後來……已經不大記得了。幾度翻山倒海,什麼時候結束,怎麼離開的那裡,如何安生躺到牀上,統統都是印象裡一片空白。現在,還能是好端端的穿着褻衣,手腳完整的躺在別人懷裡安睡,只是下身處所隱約傳來的鈍痛和腹中陣陣忍不住的攪動,逼人一早醒來。
我輕輕擡頭,離開頸下的手臂。
景元覺。
仍在沉睡的帝王,呼吸依舊綿長而緩慢。側臥的睡顏安靜衝着我的方向,一半埋在柔軟的枕中,一半,覆了凌亂的幾縷漆絲。往日英挺的鼻樑抵在枕上,稍許有些壓皺的痕印,看來卻安適而率真。尋常開啓炯炯目光的眼簾緊緊閉合着,掩蓋了內裡的鋒芒,看來卻是恬然平和,帶了孩子那樣輕易的滿足。
我默然微笑。
不知道……昨夜的此間,少了在枕下放置匕首的餘裕,沒有賴以防身的武器,還能不能讓你得一夢安眠呢?
心口全是鼓漲的感覺。
這一刻,恍惚有一種錯覺,好似從不停歇的時光也有懈怠,失去它原有的速度。好似不停流轉的光影也有凝固,鋪展成畫,除了眼前安詳的景象,其他都無法入卷。
……
世上的某個角落有什麼切實的改變了,又也許,什麼也沒有變吧。
我俯身在他眼角落下一個吻。
回身時,卻爲這個偷腥的舉動付出了微小的代價。一來,腰下半壁山河痠疼的感覺瞬間又回來。二來,那個閉眼裝睡着的壞人睜開了眼。
滿目都是輕薄的笑意,抖擻閃着精光。
“蘇鵲,早。”
那聲音又幹又澀,又啞又嘶,好若一通混戰後掩飾不過的倦怠。此時此刻,我倒很是爲自己厚不知恥的臉皮感到慶幸,“早啊,皇上。”
黝黑的瞳孔在我臉上盯轉了一刻,那人慵懶的闔上眼,打了個呵欠,縮回胳膊。他向裡翻身,將一大截光滑緊實的脊背露向我。
這……是什麼態度。
這種所謂的上位者,難道都是如此散漫的對待才一起過夜的伴侶……沒有教養。不過,也許對他而言,這裡多少人都一樣,甚至算不上伴侶,像偌大後宮三千,也是用來陪寢的寢具,就和專用的枕頭、被子、褥子一般尋常……
我腳落到地上,才覺得這間房不對。
傢俱,屏風,門窗,還有陽光的朝向,無論怎麼看,不是我住的那間屋。
“噯……”
股後腫痛在擦着了牀榻的時候大幅放大,忍不住哼出了聲。手掌一下撐在牀邊上用力,又正巧壓住裡面傷口,“唉唷——”
腰上頓時捱了向後一勒,立時又倒回去,聽景元覺惱怒的聲音炸響在頭頂,“要幹嘛?頂着一雙大桃子眼,急着出去見人麼?”
不知道他何來的火氣。但是向後窩着着實比之前屁股和牀幫硬碰硬的姿態舒服多了,也就沒急着掙扎。“……這是哪。”
“是重華宮。”
重華宮,未出他的寢殿。那麼昨晚之後,應該是直接過來睡了,還好,沒有更多人看到糟糕的樣子,也算混亂中的幸運吧。
我斟酌着字詞,“昨日後來……”
“你泡湯泡得時間太久,暈過去了。”
彷彿有理的埋怨。
顛倒是非。根本明明是……時間太久。枉我有滿腔苦楚卻難以明言,望着側旁空蕩的衣架來回幾趟,陰測測的哼了聲,“咳,是麼。那,後來……”
“——你還欠我兩個願望。”
景元覺忽然把我肩頭一轉掰將過去。睡得凌亂的烏絲還垂在他臉上,袒露的上半身上斑斑可疑的紅紫掐印,一切,都和此時滿面嚴肅的神情不大相襯。
我自然而然的怔愣了,微張了口,呆看着他。
“啊?”
景元覺一雙黑眸緊迫的盯過來,“冬狩時你欠的願望,不要說忘了。”
“……啊。”
沒有忘。冬狩的三個願望,不傷天害理、不違背意願的三個願望。燕川裡還了一個,還剩下兩個。
“現在是第二個願望。聽着,”他的眼睛危險的眯起來,再睜開,流露出□裸的威脅,“往後只要是沒有外人的時候,要叫我的名字。不許再喊錯——欠債還錢,願賭服輸,嗯?”
……
就會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霸道小人……
我默默咒唸了半天,突然腦子裡一根弦搭上,靈光過來。難道、難不成,剛纔就是因爲又脫口而出的稱呼,他是在、在鬧彆扭?
不會吧,怎可能……
這麼想的時候,我就真的樂出了聲。
“笑什麼!”
景元覺擰起兩道飛揚的劍眉,佯怒黑了臉,手指在腰眼上不輕不重的捅了一下,張口嘲笑,“傻了你。這會屁股不疼了?”
疼,依然疼。
可是現在無暇分心,因爲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更重要的,在這雙鳳眼浩蕩無邊的輕薄戲謔裡,一直以來埋藏的,叫做“在乎”的東西。
“景元覺。”
我輕聲喚他。聽,這個平常人無法出口的名字,這個只會出現在將來史書裡寂寞的名字,以後就由我來喚。
只要是你希望。
“景元覺。”
“景元覺。景元覺、景元覺……”
……
“嗯。”稍稍的停頓後,重重應了一聲。木頭還原成人,嘴角就迅速噙起得意的笑,湊到我頰邊親暱啄一口,“是,是的。我聽話的桃子眼……”
也不用……時刻提醒我腫眼泡罷。
“還剩下一個願望沒算。”他伸手抱了,拉到他的胸膛,下巴尖一夜冒出的鬍渣在我額頭面上扎得發癢,又反覆不停磨蹭,“良辰苦短,幾時能再得……不如再睡會,還早……”
……
得寸進尺的小人。
有一點需要聲明。並非我有心無意,實在是因爲後來奔向他處的慾望戰勝了其它,不得不讓景元覺的願望落了空。
在房裡悶了一天。午間他進來的時候,總算是消停了會,爬下了牀,正坐在桌邊等着吃涼麪。
“怎麼用這麼寒性的東西?”
景元覺坐到牀邊,伸手就抓往碗裡伸的筷子。那一邊伺候握着筷子的房裡小公公嚇得手一抖,“喀”的掉到了地上。
景元覺沒有理會。他看着托盤裡的食物,黃魚,涼拌黃瓜,嗆苦瓜,蘿蔔珍蚌湯,深深皺起兩邊的眉頭。“誰弄得這些,還腹瀉呢,這麼着不是更難好?”
我默默的擡頭,瞥他一眼。
現下都是四月中了,暑氣漸漸升起,尤其晌午時光,常悶窒逼人。但他所說,卻並非這些意思。
想起早晨頭次打便所出來,腰痠腿軟的踏進屋,瞧見景元覺正一本正經的聽劉玉說着什麼,劉玉還不時的用眼角瞟瞟我。
“要不,奴才還是請太醫過來看看吧。”他小聲道,又瞟了瞟我,聲音更小。“不注意都會這樣拉……”
我當時惡毒萬分的瞟了回去。字正腔圓的吭了二字,“出、去!”
這會想起聽到的話亦有氣。我推開景元覺的手,右手艱難去拿勺子,“腹瀉,又不是因爲受涼。”
面前一時無聲。
順利搶到了勺子,我端起湯碗一口一口喝起湯。眼角瞄到身邊人臉上一閃而過的窘迫,隨後又毫不妥協的伸手。“還是別喝了,終歸不好。”
景元覺把湯碗放一邊,原地頓了一頓,偏頭朝了另一邊,“……之前也沒聽劉玉說全。是一時性急,未曾注意……”
我瞬時漲紅了一張臉。
心裡記恨他是一回事,被人爲這種事當面道歉是另一回事。
“景元覺,你住口——”
這下好了。當着外人面,名字也是順當叫出口了。
小公公哐啷啷一連打碎三個杯碗,逃也似退了出去。內侍及時闔門,四下清散,景元覺在桌旁小凳上坐下,端了一杯溫茶。“你身子不爽利,這幾天不要回闔和居了,就宿在這裡。”
我蹙眉瞧他,神色端正,不似在說笑。於是也斂了笑鬧,“有什麼事麼?”
龍潛於淵,動靜察八方。
景元覺並非輕率的毛躁小子,若是這樣說,定有完全的理由。
果然見他微抿脣,露出一絲苦笑,“真想說只不過因爲我想每刻都離你更近些,但是,你卻偏要這麼聰明。”
我靜默看着他,等着他說出下文。
“倒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景元覺目光溫和的瞅我,“昨日接到信函,齊鵬就要返京了。本想去早點告你,結果進門撞上一片混亂,沒能開口。”
杯中有個茶梗緩緩從底部浮起,升到水面上。
“真是太好了。”
“這次隨他回來的,還有神威軍一部。”景元覺吹了口茶水,皺了杯中碧波,“難得覃軍勝利,叫狄人退守千里。駐守北境數年的將士,該回來休整一番。我下令調了六萬人,叫武國威將軍率領,月底入京朝覲。”
水面中的茶梗上下浮了浮,又慢慢沉了下去,沒入一堆翠綠。
北邊的事寧,不僅讓他有餘裕處理洛水的泛濫,也好叫他終於騰出了手,要正式對付京裡的人了。
我盯着迴旋的水渦,眼光隨之轉動。數圈以後,“……你怕這個消息提前泄露出去,我在宮裡有危險。”
“我不怕這個消息泄露出去。”景元覺輕緩的接了下去,語氣淡然,似是不想擾動一室的寧靜。“六萬人走在路上,沃野崇山,不會了無痕跡。只是,事情到了該結束的時候……我不想你有什麼萬一。”
我看着他修長的手指離開茶碗的杯壁,毫不猶豫穿過條條沉香木面的橫紋,過來覆住我的手。溫暖,有力。是在我受縮於小小方寸之地的時候,在外面,掀起萬丈波濤的力量。
“好,我就待在這裡。”
等着你的勝利。
我便在重華宮住了下來。
朝人不知大軍將返的消息,日裡一切還是照舊。上朝,下朝,接見議事,景元覺總在玉液池遙遙那端忙碌,下晚閒暇的時分,這位向來行事神秘的君主,也不會叫尋常宮人知得所蹤。
一日常不得三見。有時用膳時前來,杯茶後離去,夜晚也少在此留駐。見了面,話也不多,只是靜靜相看,像要把對方的樣子吞進眼裡。離別前偶爾落下一兩個親吻,都是點到即止,也覺得,是不負了時光。
三五日下來,那人端正的面龐似乎就有了三分清減。倒是一雙平素善於掩藏神采的鳳目,隨着俊朗的身形遠遠穿廊而望時,子夜星辰般熠熠生輝。
讓我見了,每每心蕩失神。
將沾水的毛筆擱在一邊,我從桌案前站起。
那特意找人搬來的青石板上,扭曲、粗細不規則的水澤由一個個重疊的圈印洇暈開來,漸漸變成模糊的,說不清是什麼形狀的墨影。
“不玩了。”
身邊人按在劍柄上的手甚至沒有絲毫的移動,“是。”
仰頭見得後窗金色的雲霞鋪滿西方,朵朵紅霓,燒着半邊的天空。整日裡一潭死水似的心情,難得的攪動起來。
我指着石板調笑,“看着多少有些圓了?”
“大人,”甚是平板無趣的聲音,略略上前一步,擋住了桌案,“太過頻繁鍛鍊手腕關節,也不宜徹底癒合。”
我談不上失望的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出去走走罷。”
上下俱得了吩咐,中書侍郎大人爲國事不僅身受重傷,更被賊子傷了那一隻靈妙的右手,心中憂鬱,難遣傷懷。皇上痛失國手,更有一番心疼不忍,特別下了恩旨,請在內宮休養。
作爲民衆心目中鞠躬盡瘁的崇敬對象,我能夠在風雨將至的時刻,於漩渦中心處自由走動。前提是,要得到覃朝武功蓋世、英勇無雙的皇家侍衛統領的陪同。
時刻陪同。
“是圓。”
蒙恆隨我跨出門口時,低低唸了一句。
我默然莞爾。
宮中各處的禁衛,比之平時有着不着痕跡的增多。
多年的等待,只剩數日成敗。沉默的暗流攢動,似乎連這些古老殿閣的腐朽空氣間,都澆灌出一股興奮到凝重的味兒來了。
我站在內廷樂府的院子裡,瞧着頭頂一棵古槐樹蔥鬱茂密的枝葉遮擋住天幕的光輝,等人去通傳張之庭。
他很快就出來了,奔走的腳步太急,樂師的黑緞禮帽斜斜歪在一邊。“蘇鵲!”
“你還好嗎?”
“還好嗎?”
握住他伸來的手,問話和他重疊到了一塊。
“你手……”張之庭望着我伸去和他相握的左手,愣愣又望向袖管裡另一隻,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沉痛。
……這個傻子。
“沒有傳聞那麼嚴重。”我將右手平攤給他看,細緻的紋路印刻在掌心光潔的肌膚上,保養得紅潤而飽滿。“你看。”
“哦……是麼,好像是……”
關心則亂。
賭一兩紋銀,能蒙過他。
我向後看一眼蒙恆,他不作一聲,退到五步以外,向我方纔一樣仰望槐樹鬱郁蒼蒼的綠葉。
“之庭,和陳大人相處如何?”
短短几句寒暄後,我問他。
“嗯?”
張之庭對突然的問題有些不解,稍後吶吶應了聲。
那就好。
時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華貴的宮殿,就會在夜幕裡顯出另一番不爲人知的猙獰模樣,不適合潔淨的人心。我想了又想,還是迅速提到了這行的重點,“陳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與他相解,就多盡些爲人子侄的孝道,沒什麼事別在這裡盤桓,早點回家。”
他皺起了兩道平和的羅漢眉。
“這是在趕我回去嗎?”
“胡說什麼……”我忍不住嘆了聲,“陳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卻不如你有這個福分,還不回去勤勉伺候着。”
那兩道羅漢眉皺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隨着主人的自制,慢慢、堅定的撫平了摺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當日,你不是也沒有和我說一聲嗎?”
被這雙清澈堅定的眼睛盯着,讓人隱匿的心虛無處遁形。樂府老院裡樹影婆娑,輕風陣陣,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漸漸卻升起汗珠。
“小鵲,我有我的打算。”
張之庭伸手牽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強自己的語氣,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來,“不過哪一日你想掛冠離去,知會一聲,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處,鈍鈍的痛起來。
他用了玩笑的口氣,卻說得極認真。可是……
今時,已經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着脫身,不再想着離去。荊棘芒叢,如今也甘願停留。天高水遠,日出黃昏……牽絆的人就在這宏偉華麗又蒼涼寂寞的宮闕里,那些經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間,彷彿遇見晨光的黑沉,無聲無息的遠去了。
不曾留戀。
手腕傳來些許痛楚,我任張之庭握了一會兒,笑着同他告辭。
回程的步履極快,仿不似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可是即使這樣,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隨。
穿過玉液池的九曲迴廊時,蒙恆淡漠的聲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細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區區五步的距離,有什麼能逃過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恆可派人暗中護衛張、陳大人。”
出了迴廊恰是一個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寢宮而走。
“不必了。蘇鵲沒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經漸漸落下,東方的天際上,出現一輪皎潔的半圓,散着冷漠的銀光。“宮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歸家的,無須在此殃及。”
身後人忽然停了腳步。
傳來的聲音因爲距離的突然拉大聽來有些隔遠,卻還是鄭重清晰,“蘇大人,蒙恆感謝您留在陛下身邊。”
……謝什麼呢。
我未曾停步,卻忍不住掛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樣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爲了什麼,纔來到你忠心守護的陛下身邊,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身邊。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後……到底是包裹他的絲絨,還是刺痛他的利劍……你哪裡知道?
霍然推開重華宮偏殿的門。
裡面兩個宮娥,正和當值的公公交談。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須攜皇后到太后的寢宮問早安,而其餘日的晚膳前,長泰宮和中宮則會遣人來皇帝的寢宮問皇帝身體安康、膳食用度、寢事妥善。
宮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談,紛紛向我行禮,得到免禮的允准後,規矩退到一邊,等着有無吩咐。
並非宮殿的主人,卻擁有堪比主人的權威。
“嬤嬤們又來問詢陛下安泰嗎?”
“是的,蘇大人。”
“不打擾你們,繼續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熱茶。聽着今日值事的公公,打開鑲金的簿記,說起千篇一律的話。
何時用膳。何時沐浴。何時就寢。練了多久武,更了幾次衣,見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種果點,乃至,解了幾次手……鉅細靡遺。
聽多了幾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嘆,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毫無自由可言。我不禁爲史上所有登上這個寶座的人唏噓,可是,卻不包括景元覺。
千來文字,過半虛假。老練的宮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陳述,我卻不能將情緒盡藏。尤其是聽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宮妃要掖庭責事及時發下賞賜云云時,更是彎起了嘴角。
賭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間。
正直嚴肅的侍衛統領很快看不下去借宿的客人老是掩口輕咳,默默站到身前,替其擋住扭曲不堪的面貌。
感激無盡的瞅他一眼,我如今知道此人鐵板一塊的表情是如何練就,心中不禁氾濫同情。原來待在皇帝身邊這樣辛苦,中郎將大人。
兩柱香過去,好容易問詢結束。
長泰殿和中宮的女官得了所有訊息,再度行禮告辭,回去覆命。我收斂笑意起身送她們出去,請代爲問候太后和皇后安康。見長泰殿的女官年高體胖,過門檻時,還好心摻了她一下。
一個小小的紙團,悄然捲進寬袖。
晚膳前,上牀小寐。
放下簾帳,攤開緊攥的掌心。被汗水稍許浸溼的紙團,捋平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五月初一,帝即位,主侯入京朝覲。五月初三,侯入見太后,屏退左右,言不及一時,爭叫陡起。下人入,見屋內凌亂,太后衣飾不整,侯身有血跡。太后即命人拘侯,彼時未明罪名。稍晚周相入殿密見,及出,言侯不敬新皇,言辭忤逆,衝撞太后,押送天牢侯監。是夜主入宮,求見太后,不得,殿外長跪,一夜一日,促然崩猝。五月初六,侯獄中得悉,悲憤難平,撞垣自毀。”
後面的事情,已然知道了。
那幾日間天塌地陷的混沌大禍,我一直以爲會隨着時間的過去而撥散霧靄,還以清白。可是,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不敬新皇,言辭忤逆,衝撞太后。
想必是後來詔書上“妄言犯上,目無王法”的原型。對皇親國戚處以極刑而言,是稍顯輕忽的責條,對自知有失而羞愧自盡的臣子而言,卻是足以流放全家的罪名。
“蘇鵲!”
“……哎。”
我將紙條丟進口裡,撩起簾帳,探出頭來。
門口處的劉玉正爲他卸去黑緞披風,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襆頭行服,襯得本來頎長的身形更顯瀟灑。
大概見了張望的眼神,景元覺微微一笑。原地舒展了長臂又放下,快步穿廳而入時,底裾細繡的五彩雲水流波擺動,好似夾進一股水邊清涼沁人的風。“用過晚膳了麼?”
“還沒。”
他便露出一個“那正好”的笑容來,坐在牀邊伸手圈住人,“我也餓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