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本無心
“醒醒,蘇鵲,該起了。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
一大清早就有熟悉的聲音,用一種哄弄家中孩童的調子不休的喚。大手熟稔反覆揉我的頭髮,拍我的臉頰,捏我的鼻子,警告我,“再不起,小心趕不上。”
憤然裡睜開一條縫。
縫裡亮黃交白龍的袖子飄然晃過,紅潤飽滿的脣貼上來,眼角沾了一下。“呵,醒的正是時候。”
景元覺滿意道。
經這麼折騰還能睡的怕不是人啊,我萬般苦澀的想。真不明白了。數星星,看月亮,吹山風,同樣是將近一宿未眠的活動,依稀還是我黎明前先倒在他肩上睡過去,爲什麼到頭來——坐在牀邊更完衣梳完頭一臉精神奕奕容光煥發的人,就不是我呢?
不見前夜的悲傷,也不見昨夜的落寞。眼前人看來已經妥當整理過情緒,隨着日出天光,悄然恢復了十分精神。
這樣的景元覺,纔是我認識的景元覺。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眼中的釋然,他彎了下脣角,站起身理了理衣冠,在屋子中央伸直手臂,大刺刺伸了個懶腰。敞開的窗口透進夏日的晨光,毫不吝嗇撒播在他的身上,像在明黃的衣袍上暈了一層金色的光圈,叫人目眩神迷。
景元覺回頭,烏漆的眸子斜斜落到榻上,“大軍已經過了西關亭,你起來喝杯茶,正好端坐觀賞。”
我咧了嘴笑。
這,還真當我是看戲來的呢。
不能不承認,真是好整以暇看了一齣戲。只需把目光追隨覃朝年輕帝王的身影,以他爲主角的戲,不會叫人失望。
聽着砰咚一聲鼓聲,獵獵旗幡飄揚在山脊之上——景元覺挺拔的身姿出現在城垛高處,無聲默立,卻瞬間止住神威勁軍的行進。
這支邊塞遠道而歸、正準備快速通過關口的隊伍並沒有接到事先的通知,也顯然並沒有預見會有如此厚重的禮遇。百丈的長隊先是齊齊止住了腳步,接着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出現旌旗和長槍共舞的奇景,而先頭那兩匹高頭大馬上並行前進的將領各一個滾子翻下馬來,就地跪伏。
一披青甲,一攜長槍。
鎮守北疆多年的覃朝大將武國威,和他夫人孃家初出茅廬的小舅子,齊鵬。
天隘關會記得這一幕。
從這間閣樓裡下去的人,就在這樣人沸馬嘶的場景裡邁着不快也不慢的步子,莊重又施然的下了百級步道。
年輕的君王,親自扶起腳邊跪倒的大將,扶着兩人的肩膀,親密一番耳語。他揮手示意高呼萬歲的士卒息止音量,舉止可親,言辭端祥。
他跨上別人不知從哪牽來的一匹通體黑亮、高壯彪悍的神駒,在狹窄的官道上橫行幾個來回,讓駐守邊關的將士得以細細仰望當今天子的容顏。他又一馬當先、會同左右兩名精悍的虎將,帶領這支爲覃朝帶來勝利和榮譽的隊伍徐徐向着京城前進,一點也未端起皇帝的架子,反而像是隨軍同徵的普通一員,和顏悅色、平易近人的,准予接受家中子民滔滔的敬仰。
官道上煙塵滾滾的時候,窗臺一碗熱茶,還未曾涼透。身邊傳來聲響,轉頭去看,劉玉方捧着果盤踏上步梯,還站在光口悻悻自窗外收回頭來。
“愛張揚……”
我指着灰塵中遠去的車馬,與他說。
神威軍駐紮在城外六裡的晉陵軍營。軍中校尉以上的將領和書記文職則同一早候在城門處的京中官員,隨駕同天子進城。
這是一場凱旋的行進。
京城的百姓,生活在覃朝的心腹之地,將覃朝的榮辱興衰載入日子的每一時刻。他們已經習慣編入太宗“神威”麾下的子弟久不歸家,已經習慣深夜敲響城門、來報邊關禍事的飛馬。他們已經等待這場勝利太久。久到這煌煌聖都的百姓,會扶老攜幼,會引項高歌,會願意像一個名叫塗山的小縣城裡、因爲除了自家地面上賊盜匪徒就興奮雀躍的鄉野村民一般,涌入街市,夾道歡呼。
百人的隊伍走在前面,我的馬車遙遙跟在後面,到了平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交口就立刻拐向一邊的小巷,還是難以避免的收到了京中百姓熱情的餘波。
車蓋的頂上落了好些的綵帶和團花,甚至於自車駕上下來的時候,還有一顆圓嘟嘟的葡萄,落進了懷中。
……
城南四條巷。
與僅僅相隔一條街市的大道上的熱鬧相比,進了這條巷子就像是進了幽深的水底,腦中還餘有岸上的喧囂,耳中卻一派寂靜,靜無聲息。
將葡萄順手拋給了車伕,我衝隨行的幾位禁軍拱了拱手,“麻煩幾位軍爺在外面稍候,我去去就來。”
早就該來拜會,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了很久。
門口有午後昏昏欲睡的門童,慵懶的倚在石獅身上,不斷向下點頭。我拍醒他報上了姓名,他匆匆爬起做一個揖,轉身消失在漆木白牆之後。
墨漆的大門遭了他臨走的一撞,裡外反覆的開合,露出門裡斑駁的照月壁,一枝柳葉掛過壁上,婀娜雅緻的垂梢。門上銅皮包裹的環手受了開合的震動,敲在鑲嵌的銅釘上,發出叮叮琅琅悅耳的響。
恍惚有種多年前,自家門口的錯覺。
裡面邊喊邊邁出的一個人,高高揮舞着手臂,打斷了我腦中的懷念。“小鵲,你怎的來了?”
倒是忘了,如今他也住在這裡。
這處隱藏在古舊小巷裡的三品大員府第,不僅是我疑惑的癥結關鍵,也是這位仁兄的心結所在呢。
不同的是,他的心結已然解了。而我心頭疑惑的癥結,卻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一劑祛病良方。
我撇出一個笑來,又惟恐潛藏的情緒早早泄露,正了自己的形容道,“冒昧路過,忽然起了打擾的心思。之庭,陳大人在家麼?”
張之庭眼中乍見友人的喜悅明顯一滯。
看來這樣作僞的姿態和回話確實叫人難受。可是我的這位友人停在幾步遠處,挑起一側的眉毛,眼中帶着思索,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硬是沒有深究,“今晨安賢侯返回江左,義父一早前去送別……回來後一直待在後園。”
於是我越發的覺得對面的自己,虛假了。
“還請之庭引見。”
荀風洗墨,千金難再尋。
我還記得初到京師,冒然造訪,得以一探“洗墨齋”傳說紛紜裡的究竟。還記得動身跨出“洗墨齋”門前的那一刻,不經意回首,看見屏風後牆上的掛畫。
一葉扁舟,浮於平湖。
……
今天異種心境,我並不想再見。
自踏入陳府起,張之庭就訝異於我少見的寡言,可是慧黠如樂卿公子,高潔如樂卿公子,他不會多問。
待到進入後園,一院的湘妃竹撲撲灑灑,陳滿眼前。
哀而不傷,悅而不狂。
沿一條石子小徑穿行其間,頭頂午後的陽光被濃密的竹葉遮蔽,只覺習習涼風,青青草香,夏日的悶熱已隔擋在九天之外,躁動的心緒亦在這鬱郁蒼蒼,蓬然茂盛的翠色裡降了溫,平了幾道倔強的褶。
一抹灰色身影負手立在同樣顏色的石桌石凳間,遠遠見了不請自入的來賓,擡手對着桌上嘭嘭作響的小爐一指道,“水沸,好烹茶。”
好像客人來得,正是時候。
於是客人便也不加客氣。撩了後襟,自顧在石凳上坐了,託頜揚眉,興致盎然道,“沸水,烹好茶。”
陳荀風笑了笑,埋首溫了壺,淘了遍茶葉,將一壺茶沏得香飄滿園。又打開竹籃,在石桌上擺出一對茶杯。
“蘇大人曾言人生所求,一壺溫酒,對水山廬,三五知己,萬里行遊……”陳荀風並未看我一眼,挽袖伸臂,將擺在我面前的茶杯輕輕灌滿,“可惜老夫這裡沒有好酒,亦沒有山水之秀,只一壺清茶,幾點竹翠之色,勉強與蘇大人一晌相交——還望蘇大人不要嫌棄。”
“義父,蘇鵲這……”
我還未曾張口,張之庭多少覺出這一出談話的詭異,好心替人詢問。
“之庭。”
“庭兒,我有一副字在東市齊和齋裱畫,差不多好了,你替我走一趟吧。”
我和陳荀風同時說話,他比我說的妥當。張之庭蹙起兩道羅漢眉,左右看了一圈,明瞭兩人都是鐵打的心意,刻意的疏離,咬脣點了下頭。他邁開步子往園外去,走前卻又扭頭,對我一通瞪眼,“回頭不要急走。”
那眼神使得我心有慼慼,忙應了聲好。
瀟瀟竹林,終於只餘二人。
茶壺冒出氤氳的熱氣,裊裊上升,似乎有意阻隔兩人直面。我在這份若有似無的屏障後,擡頭看向陳荀風,“大人定知蘇鵲爲何而來。”
陳荀風沒有接話。
寺卿大人的樣子,瞧着益發羸弱了。本來屬於偏瘦的人,幾日不見彷彿就剩下一副骨架,臉頰都有些豐減,稱得細長溫和的一雙杏目生生比過往大出幾分,更因凹陷之故,添了犀利深沉之色。
“不錯,”陳大人終於頷首答允,水汽之後,毫不避諱我的直視,“早晨回府算起,老夫已恭候蘇大人多時。”
我舉至脣邊的茶杯,放下來。
兩人一度無語。庭院因此忽然顯出一派空曠寂靜,只有林間的微風吹動竹枝,發出撲簌的聲響。偶有幾片細長的葉瓣吹落,飄然橫斜,慢慢飛過我們身邊。
我垂着眼眸轉動茶杯,感受粗陶質地的杯壁緩緩摩擦指腹的感覺,問話言不由衷,“周大人,今晨離京還順利麼?”
陳荀風在竹蔭下輕笑。
笑聲裡並沒有什麼譏諷之意,也沒有任何莫名的責難。好似只是由於發自內心的愉悅和放鬆,因而自然而然的,要流露出歡喜。
就好像我來此所途徑的道路上全城的百姓那樣,需要用笑容和喜悅來迎接景氏王朝新的一天,而不是望着一駕駛往遙遠南方的馬車,爲失勢的權臣,空留嗟嘆。
無論我的猜測正確與否,半天后寺卿大人收斂了笑意。他在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替自己也斟了一杯茶。“老夫有個適宜茶話的故事,不知蘇大人,願否一聽?”
茶杯水面上,因爲我的吹氣泛起細微的波瀾。
一圈圈,向着對岸散播開去。很快又觸了壁,折回來,在綠波盈盈的水面留下交錯的細紋,如魚鱗一般相疊。
陳荀風的聲線平穩溫潤,帶着文人品茗吟頌時特有的那種風雅和停頓。“蘇大人熟讀經史,定知我朝開國往事……先朝重文輕武,立國百年之後,不敵北狄侵犯,終至失卻中原。然而偏安江左一隅後,先朝王室之人依舊只知吟誦風月,不知民生疾苦,更不圖收復國土。可憐北邑和中原的百姓,失了朝廷的庇佑,常年生活在諸侯割據的混戰之中,更時常受到入關的狄人鐵蹄□,百業凋敝,民不聊生。彼時北邑樺櫸縣的豪強景氏,出了位志在天下的景宏——我朝太宗,舉義旗,揮師入關,承天意應民心,十載之功,統一中原,覆傾江左故舊王朝,成就一番偉業。”
飲入口的茶,清冽沁人,當真適合聽聞舊事。
寺卿大人熄滅了玲瓏銅爐中的火,讓滾沸的水,得以漸漸將息。
“先朝覆滅之時,正有四個要好的年輕人,先後生於水鄉。”陳荀風微微一笑,垂眸於指尖茶杯,將話題悄然轉移。
“他們隨各自先人隱居市井,避禍亂世。家裡的祖上,卻都是出身前朝的高官,家學淵源,耕讀世傳。到了他們這一代,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必然使然,四人湊在一處,好謂才情自天縱,少年早成名……四顆自負的心撞到了一處,也同天生的才華一般,飛揚着高上了雲端。”
柔和的聲線停滯了一口茶的時間,在聽客泛起心頭的焦躁前,又娓娓道來。
“彼時新朝國局初成,各地都有棘手的問題,一時之間,朝廷也難以四顧。而前朝故地的江左,底子不薄,人口稠密,商賈發達,自然而然的,就落在救濟單的最後、納捐榜的首要,更妄論所謂懷柔、撫民之策。”
陳荀風伸手過來,替我空下的杯中,加了一點水。茶水面上立時產生向心的漩渦,水流優美的交糅在一起,泛起一點兩點,零星的茶沫。
“不巧這四個年輕人生處的年代,正好眼見了這種偏頗的局面。合該的,他們憂心江左前朝無辜的後人,憂心江左百縣沒落的仕林,憂心江左千載式微的文脈……仗着年輕的豪氣和血氣,私下盟約,做了一個決定。”
有一瓣竹葉自頭頂無聲無息的飄下來,落入我的臂彎,在白色的儒褂上突出一抹綠豔。
我撿了它,平平鋪在石桌上。桌上積灑的茶水浸過竹葉翠綠的表面,一會兒,將它染成黃昏的那種暮色。
陳荀風的目光追隨着我的舉動,直到嘆息,放棄勸說客人停止無聊把戲的想法。
“……按照那個決定,他們其中兩個人,要金榜題名,在立足未穩的新朝謀取高位,在北方士紳雲集的朝堂,爲江左的士子分得一杯羹,撐出一方天地。還有兩個人,要留下來,保護那些衝動的年輕後生,在江左故地百業蕭條的時候,用可以籌謀的財力物力,維護傳承江左厚重的歷史、輝煌的文化。”
聽起來,確像是那些任性而爲的人會做的事。只是人的命運,本來多舛,自己給自己加上沉重的枷鎖,更無異負累前行,必定躑躅不堪。
不知陳荀風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向一個與那時他們同齡的晚輩,回憶這段既叫他人敬佩,又叫他人喟嘆的往事。
我一遍遍捋着桌上平整如紙的竹葉,心中曬然。
“在做了這個決定以後,他們分了工。其中一個姓周的年輕人,本來就志在朝堂,於是他自願上京應試。另一個姓白的年輕人,文采斐然,盛名遠播,更因爲和周家的姑娘早有婚約,也打算入朝爲官。本來,事情就這樣定了……”寺卿大人說到一個關鍵的地方,勾起聽客十分的興趣,卻又低頭,飲了口茶。
“大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
杯子已經空了。陳荀風端着見底的茶杯,發着楞。
聽到呼喚他望我一眼,又垂下眸子。
“但是天不由人,難免生出枝節。那一年,他們還未曾參加會試,先帝突然駕臨江左遊歷,就住在江陵府前朝太史令的舊園——周家花園。在那裡,巧遇了周家的小姐、周家的妹妹,未曾想到,是一見傾心……那時先帝血氣方剛,即位不久,做事之前,並不會顧忌別人。他直接下了一道旨意,將周家的姑娘封妃,並在聽說姑娘已有婚配時,爲徹底絕了她的念想,給她的心上人——那個姓白的年輕人,另賜了一樁大婚。”
杯茶飲到後來,清冽中就會有苦澀之味。
寺卿大人頓口,似乎故事講得久了,需要一口喘氣的時間。
而我的耳邊,迴響起從付梓基口中聽到的事情後半。天子所欲,臣子所謀,那另一樁受天隆恩的婚配,也不是絕念這麼簡單。
多希望寺卿大人不曾察覺。
他笑起來,瘦削的臉頰掬起兩道彎彎的笑紋。
“兩樁婚事,一樁賞賜,一樁榮耀。當時四個人思來想去,道是被情衝昏了頭腦的帝王,做了一件刻薄事,雖上不得檯面,卻多少佔了情理。可嘆數年之後,直到他們有人做到位高權重的京官……才知曉那趟突然的江左之巡,本就帶了不足爲外人道的使命,因着偶然見到的美人才換了一種堂皇的方式,用皇室高貴的聯姻……”
安撫江左士子的人心罷。
埋頭欲飲茶,才發現茶杯早已空空。
“……說到當時,”陳荀風飄渺的聲線收回來,彷彿飛遠的風箏又落了地,“計劃有了偏差。在大家的勸說之下,也是無奈,姓白的年輕人尚了公主,封了候。那之後,他利用他的身份,留在江左照顧幾十州縣的仕林,改替他上京的人……”
他清亮的眼睛黯淡下去,悲苦的笑了笑。
那是一種壓抑的自嘲。
若是當年,不曾有那樣的變故,如今困在這叢竹林裡走不出洗墨齋牆上兩張掛畫的人,也不會這麼孤獨的存在吧。
“雖然當年的事,生生拆散了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但是慢慢的,日子過去……”陳荀風收斂了臉上的神傷,像是在一堆灰燼中掘起埋藏的寶石,清雅自制的嗓音,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欣慰。
“周妃始終得到先帝的寵愛,誕下了繼承大寶的四皇子。而姓白的年輕人,在婚後相處的歲月裡,感激公主的體諒和支持,兩人相濡以沫,因而日久生情,有了……”
他擡起頭,目光溫暖的看着我。
那份熱度,灼然撲面而來,使一直有所隱藏的人,心虛難以承受。
我移開了目光。
江左舊地,江陵府上,秦淮河岸。
那裡報春花氾濫的慶德侯老宅,紫藤蘿遮頂的羅家天井,還有松柏成林、蔭廕庇日的同文書院。
被留在那裡的人,出生在那裡的孩子,曾經不必珍惜的歲月,在同一時間燕水環繞的擁有高大宮牆的這座城池裡,顯得那麼幸運和幸福。
隨性而至的師傅,教徒全憑一己喜好,至死也不曾教過弟子一條基本——相聚,定然會有別離。寵慣獨子的駙馬爺,若不是八年前突降的禍患,大概永不會叫他翼下天真的兒子知曉——人生,原本傷慟多過歡欣。
……
而到了這裡的人,又渡過了怎樣的歲月,過着怎樣的生活?
張之庭還在東市徘徊。我不知曉,他是否瞭解他的義父不能放棄官爵陪他父親浪跡天涯的苦衷,只知道他的父親,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
周家開敗的臘梅樹,見證了本該延續的父輩友誼在我和周氏子賀這裡,因爲故意的隱瞞和錯誤的推斷,陰差陽錯間,遠遠拉開彼此的距離,再也難以回頭。
景元覺有一位久居後宮的母親。久到患了難愈的風症,除卻自己、根本無暇他顧的母親。而他的舅舅,在兒時的歲月裡送來數不清的書籍教誨他韜光養晦,卻吝嗇於一件孩童的玩具,在成長的歲月裡演繹時忠時奸的角色成就一代聖主,卻難免有咎於背叛外甥的信任,拋棄血濃親情。
這座城裡的人有太多不幸和缺憾。
濃郁叫人窒息。
我站起身,背對着寺卿大人,闔目深吸氣。竹林中微帶悶熱的空氣由鼻而入,緩緩充盈胸腔,掃去了方纔的窒礙。“陳大人,那位姓白的年輕人,後來又是如何?”
一晌無言。
“嚓”一聲茶杯磕碰桌面的輕響,陳荀風步履沉重的離開石桌。“其中細處,老夫並不甚瞭解……”
他喃喃低語着走近,立在我的側旁,折了一根手邊竹枝,平直遞來,硬是塞進我的懷抱,長長嘆息,“若是非曲直彷如此物……蘇大人,也定要知道嗎?”
……
對張之庭的事先允諾,我食了言。
我像喪家之犬一樣匆匆逃出那片美麗的竹林,幾步跨下門前的臺階,一頭鑽進停在門口的馬車,沒有一刻耽擱的揚聲命令他們,打道回宮。
沿途經過熙來攘往的街市,鼎沸的人聲,嘈雜的吆喝,依然如同平日一樣熱鬧,卻怎麼也擋不住一位垂暮老人平淡的敘述,反覆迴盪在我耳邊。
“周家的姑娘,貌美性烈,經過許多年,也未曾熄滅心中的火,對過去的感情稍加釋懷。親人雖在京城相伴,卻不知她心中執念,也不曾事先預料,她召見進京恭賀天子登基的臣下時,不僅是爲了見到過去的朋友,懷念一場舊情……”
“也許,本來只是敘一場舊情吧。只是言談之中,不知犯了什麼樣的偏差,期待變成絕望,思念變成怒火,不知誰先起了衝突,一發不可收拾。”
“她的哥哥趕到宮中時,周妃已經神志不清,而一身狼狽、衣襟染血的白家駙馬,跪在地上緊緊抿脣,一句也不願多言……事情鬧大,必須有一個過得去的解釋。於是乎,有了那可大可小,模棱兩可的罪名,白家駙馬入了監,只待拖個十天半月,天子臨朝,循例祭祖,大赦天下。”
“事情若是止於此,並不會有後來的悲劇。偏偏誰也不承想,不明就裡的公主當夜到了長泰殿外跪求赦免。周妃本在發作之際,見了對方怎能放過,她根本不存喚人起身之念,登基事雜,待他人知曉前已拖了一夜,怎知公主身子孱弱,竟……”
“災厄突降,還不及代爲周旋,有那些個好事之徒搶先將噩耗遞進了天牢,駙馬悲憤自責,一時痛難自已,也……”
“小心,大人!”
人影在眼前滑過,身後傳來侍衛着急痛斥的聲音,“不長眼睛麼!走這麼急做什麼,衝撞了大人!”
眼前的紫袍公公撲通跪下,頭在地上嘭嘭磕個不停。
定了定神,才聽清他嘴裡唸叨的話,“大人恕罪!今早安賢候爺離京,太后娘娘傷心犯疾,長泰殿的宮人不夠,奴才趕着過去幫忙,這才無意衝撞了大駕!”
我原處笑起來。
想要停止,根本停不下來。
“呵,呵呵,太后的疾是老毛病了,慌什麼!”
腳下小公公磕頭如蒜搗。
我大笑着繞開他,闊步走上懷抱太液池岸的曲廊。隨同的侍衛在後面一通小跑,竭力追趕我的步伐。
湖面的涼風吹進胸襟,薄滑的衣料乘勢翻卷起來,衣袖鼓動搖擺,像高揚的翅膀——蘇鵲此人現在的樣子,才如同一隻騰空欲飛的鳥。
不能恨。
我對因爲別人幾句話就剝奪的牢固恨意,感到由衷懷念。多年以來,它是逼我成長、使我堅強的緣故。
我以爲我有充分的、完全的權力。
然而今日……
只剩下怨。
可是,又怨誰呢。
父親麼,母親麼?命運麼,老天麼?
……不。
曲廊走到盡處,不慎踏空一個臺階,我看着眼前的樹影陡然飛旋起來——“砰”的一聲,是腦袋磕在地上的悶響。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