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流傳三個來自洛杉磯的美國人到中國來旅遊的典故。E3最新更新{金}{榜}說的是他們第一次來中國。第一個美國人遊覽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香港。他的評價是:中國擁有現代化的城市、豪華的賓館、完善的基礎設施、較高的生活水平,是一個發達國家,舊金山、洛杉磯、東京、倫敦、巴黎也不過如此。第二個美國人蔘觀了河南、山西、陝西、新疆及東北地區,他還到過幾個區城,在那裡吃住了幾天。在他眼裡中國是一箇中等收入水平的國家。第三個美國人喜好農家遊,他在甘肅、貴州、青海、內蒙古等地的農村轉悠,在鄉鎮、村莊體驗了一段時間的農家生活。他的結論是中國是一個很落後的發展中國家。不可否認,這三個美國人看到的都是真實的現實,但他們以偏概全,難免有失偏頗。中國的真實面貌應該是三者的綜合體。這三個美國人演繹了一個現代版“盲人摸象”的故事。
窮花這次出門打工的旅行體驗,比這三個美國人更加全面而且深刻。她跟着大春和袁桂香一路平安地抵達了目的地。在這二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裡,他們搭乘過拖拉機、長途汽車、內燃機火車、電氣化火車,最後的一段路搭乘的是地鐵。他們充分體會了最先進和最落後的交通工具之間的差別。在地域上他們跨越了中國落後的發展中地區、中等收入地區和經濟發達地區。窮花在一夜之間,夢幻般地穿越了中國現代發展歷史上五十年的時空。
大春和袁桂香領着窮花乘自動扶梯出了地鐵站。他們步行到了大春和袁桂香上班的東方度假村小區。東方度假村小區是一個典型歐式建築風格的小區,小區背倚城市的東山,面對東湖,是一塊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小區沿東湖邊蓋了幾十幢雙聯別墅和獨立別墅,別墅羣后面是近三十幢歐6風情的小高層高級公寓。小區裡種滿了奇花異草和從大山裡移栽過來的古樹名木。小區裡室內游泳館、網球場、迷你型高爾夫球練習場、健身房、中心會所等設施一應俱全;幾組漢白玉的西方雕塑,精心地佈置在小區的重要位置上;從隱藏在花叢中的揚聲器裡,飄出一陣陣輕柔的西方古典音樂。小區裡的一切設施都讓住在這裡的每一位業主,每時每刻都陶醉在西方的文化氛圍中。精明的房地產開發商們,巧妙地用西方的建築文化來吸引中國人的眼球。他們沒本事把中國搬到西方去,於是就把西方搬到中國來。在若干年後,我們的城市已經佈滿了美國式的摩天大樓、意大利式的威尼斯水城、英國式的郊區城堡、法國式的鄉村小鎮,但是城市裡中國式的經典民居,已經銷聲匿跡、斷子絕孫了。日後我們的子孫們想了解中國的傳統建築,他們就只剩下了三個選擇:去看北京的故宮、各地的寺廟,還有檔案館裡的照片。
窮花一踏進小區富麗堂皇的大門,就被小區裡的異國情調迷住了。她實在想象不出能夠住在如此華貴典雅、舒適嫺靜環境裡的人,應該是何等高貴的人羣。如果這裡是天堂,她家的破窯洞就是地獄!
袁桂香帶着窮花穿過小區的中心區域,到達她和大春合住的地下車庫裡。
小區的別墅區每戶都有自己的私人車庫,小高層高級公寓裡的住戶,使用大樓地下室的公共地下車庫。{金}{榜}因爲是在白天,所以地下車庫裡空蕩蕩的,只停着少數幾輛轎車。
袁桂香的一方天地是在地下車庫的東北角落裡,是用刨花板隔出來約十二三平方米的一間小房間。小房間東邊頂棚貼近地面的地方有一扇氣窗,上面安着兩塊一尺見方的玻璃,從氣窗漫射進來的一點光線,不足以使房間明亮起來,所以袁桂香剛把小房間門打開,除了房間裡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鼻而來之外,窮花的眼前是一片黑糊糊的景象。袁桂香摸到了電燈的開關,啪的一聲響過,小房間頓時明亮起來,窮花這時纔看清了小房間的全部陳設。沿着牆角擺着一張木板雙人牀,牀板由四個磚砌的水泥墩支撐着。牀邊並排擺着兩張舊桌子,估計是別人當廢物扔出來,袁桂香拾回來後廢物利用的。一張桌子上放着一臺舊電視機和一些零星雜物,另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鍋碗瓢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有一隻石油液化氣罐和一套竈具。地下堆着幾隻紙板包裝箱,可能是袁桂香和大春放置衣服雜物用的。這一切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了。窮花心想:論條件袁桂香這裡的小房間和她家的窯洞十分相像,唯一的不同是多了那個石油液化氣罐和竈具,有了它畢竟不用上山打柴火回來燒,弄得整個窯洞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她對袁桂香的住房有些失望,剛纔進小區時的那點興奮也一掃而空了。
大春放下行李箱,招呼窮花在牀沿邊坐下。袁桂香拎了水壺到上面打水去了。
窮花問大春:“你倆就住在這種地方?”
“咱們不住這裡住哪裡?你初來乍到的,不瞭解大城市裡的情況。城裡一套住房的價錢,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咱打一輩子工也買不起一小套房。咱別說是買房了,就是在附近租一套最小的套房,一個月的租金至少也要一千塊錢。如果咱和桂香出去租房住,咱們交了房租、水電費後,就沒錢吃飯了,只能成天喝西北風。就算喝西北風能喝飽肚子的話,西北風還要等到冬天纔有哪。”
“大春哥,咱在家的時候以爲你們在城裡過着好日子,看起來咱想得不對了。”
“窮花,話也不能這麼說。看起來咱和桂香住的條件不咋的,和在靠山村差不多,但是這裡每月掙的工錢是在靠山村掙不來的。咱鄉下人到城裡來,不是爲了享福,而是爲了在吃苦之後能夠掙到幾個血汗錢,不然哪會有這麼多農村人往城裡面鑽?”
正說着,袁桂香打水回來了。她把水壺放到液化氣竈上點火燒開水:“窮花,我們等水燒開了,你先洗洗臉,再喝點水,然後我們陪你上街看看,順便買牙刷、牙膏之類的東西。東西買好後我們一起下館子吃飯。”
回到城裡袁桂香把“咱們”改回“我們”,這裡不是靠山村,她用不着再跟着大春說“咱”了。
窮花問袁桂香:“今天不在家做飯?”
“今天我們剛回來,家裡什麼菜也沒有,再去買菜回來做飯挺煩的。今天你是客,說什麼我們也得請你一回。”
“咱哪算什麼客呀?都是一家人甭那麼客氣!”
袁桂香說:“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只有今天客氣一回,從明天起你就把這兒當做自己的家,誰也甭客氣來客氣去的,這樣反而生分了。{金}{榜}”
在等水燒開的空隙,窮花問袁桂香:“你們上茅房咋辦?”
“小區裡有公共廁所,大小便都到那裡去解決。公共廁所要收費,不是小區裡的人上公共廁所要交錢,每次三毛。我們去不用交錢。”
“夜裡起夜咋辦?”
“用那個。”袁桂香用手指了指牆角,那裡擺着一個高腳的搪瓷痰盂。
說話間水開了。大春拿了三個玻璃杯用開水燙了燙,往杯裡放上茶葉衝上開水。袁桂香又拎了一個以前裝塗料的塑料桶,上去拎了一桶自來水下來。仨人簡單地梳洗一下,喝了幾口茶就上街去了。
東方度假村小區地處老城牆的邊上,出了老城門的遺址就是東山風景區。可惜老城門在新中國成立後就拆掉了,只有在東山風景區內,還殘存着一段快要坍塌的斷垣殘壁。老城牆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默默地度過它最後的時光。
東方度假村小區的對面,就是一個大型超市的社區店,大春他們仨人在超市裡很快就把窮花必需的一些用品買齊了。他們找了一家比較乾淨的小飯店坐了下來。飯店服務員送上茶水後遞上了菜單。大春挑了菜單上經濟實惠的幾道菜:麻婆豆腐、三鮮鍋巴、青椒炒土豆絲和西紅柿雞蛋湯。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裡,大春說:“窮花,明天咱當班,抽不開身。你明天自己在附近逛逛也行,幫桂香乾點兒活也行。後天咱調個班,陪你去勞務市場找工作。”
窮花有點迷惑:“去勞務市場找工作?”
“勞務市場就是介紹農民工找工作的地方。需要農民工的老闆去那裡招工,要找工作的農民工去那裡登記。兩下里一湊合就成了。”
窮花聽明白了:“成。咱明天就先幫桂香乾點兒活吧。”
飯店服務員很快把菜送上來了。上的第一個菜是三鮮鍋巴。在一個很大的盤子裡放着剛炸好的鍋巴,鍋巴泛着金黃色,香氣撲鼻。服務員又把大碗裡濃濃的三鮮湯汁澆在鍋巴上,鍋巴發出一陣很輕的刺啦聲。窮花問:“這是啥菜?”
大春說:“這道菜叫做三鮮鍋巴。以前咱吃過,感覺味道不錯,鍋巴又脆又香還管飽,所以今天咱又點了這道菜。聽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曾經吃過這道菜,感覺這道菜色、香、味都好,還爲這道菜賜名‘天下第一菜’。”
窮花夾了一塊鍋巴嚐了嚐,果然又脆又香又鮮:“咱今天也享受了一回皇帝的口福。”
服務員把菜上齊了,仨人埋頭吃飯。席間無話。
仨人吃完飯,桂香結賬。服務員說共計四十二塊錢,兩塊的零頭免了,收四十塊錢。桂香付了賬。窮花見這頓飯花了四十塊錢實在心疼:“大春哥,這麼一頓飯要花四十塊錢,太不值了。咱到城裡一個子兒還沒掙着哪,反倒一下子就先花了四十塊。”
大春半開玩笑地說:“咋不值了?享受一回皇帝的口福咋不值四十塊錢?窮花,你只要在城裡待上幾天就會明白,城裡賣苦力的人掙錢不容易,可是在城裡花錢很容易。這兒不比咱靠山村,早上一睜開眼就得要開始花錢了,比如早上買早餐、上班乘公共汽車都要花錢。”
窮花從來沒有當過家,這頓飯使她感悟到了‘當家方知柴米貴’的老話,的確言之鑿鑿。
當晚大春住到保安公司的集體宿舍裡,把小房間留給了桂香和窮花。
當天晚上窮花睡得很不踏實。這並不是因爲她進入了一個新環境而不適應,而是在半夜前後,小區裡的先生、小姐們66續續地從夜生活場所歸來,汽車駛入地下車庫不時發出的嘈雜聲吵得她無法入睡。她開始懷念靠山村萬籟俱寂的夜晚,靠山村雖然有些死氣沉沉,但畢竟允許入睡的人做個好夢。她今天在這裡想做個夢,哪怕是做個噩夢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一直到凌晨兩三點鐘,地下車庫進出的汽車少了,窮花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桂香早已習慣了這種干擾,她上牀沒多久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窮花醒來時,桂香已經上班去了。窮花從暖瓶裡倒點熱水簡單地梳洗一下,就從地下室裡上來找桂香。她在小區裡找了兩幢公寓樓,纔看到桂香正抱着一隻垃圾箱吃力地往垃圾車上傾。窮花急忙奔過去搭上了一把力,垃圾箱裡的垃圾轟然倒進了垃圾車,一股垃圾腐敗的惡臭,伴隨着倒垃圾揚起的灰塵撲面而來。窮花不習慣這種氣味,心裡直犯惡心,可是想吐又吐不出來。她不由得心想:清潔工這碗飯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吃的。她從桂香的身上,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從她決定進城打工以後,從前在靠山村那種懶散悠閒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時天已大亮,整個小區開始甦醒了。送奶工人把當天的消毒牛奶送進每戶的奶箱裡。喜歡晨練的人也運動開來了,有練太極拳的,有打網球的,也有在廣場一角的運動器材上練功夫的。家裡養的寵物狗被主人關在家裡,此起彼伏地叫着,好像是狗狗們也在大聲地互相傾訴。
由於有了窮花做幫手,桂香今天清理垃圾輕鬆了許多。倆人很快就把管區裡的全部垃圾箱清理乾淨,把垃圾都裝進了垃圾車。垃圾裡能賣錢的塑料瓶之類的廢品,收集到掛在垃圾車上的蛇皮袋裡。桂香在前面掌着垃圾車的車把,窮花在垃圾車的後面推,倆人合力把垃圾送往垃圾中轉站。
從東方度假村小區到垃圾中轉站大約有兩里路,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柏油馬路。窮花感到推車並不吃力,但是從垃圾車旁邊飛馳而過的汽車使她非常緊張,她生怕哪輛汽車一時得意忘形,會一頭撞將過來。桂香是司空見慣了,她在前面昂首闊步地拉着車,大踏步地前進。
大約走了二十分鐘,桂香和窮花把垃圾送到了垃圾中轉站。她們把一車垃圾倒進中轉站的地溝裡後,拉着空車往回走。窮花看見馬路上的大汽車、小轎車,還有橫衝直撞的渣土車,像鬧蝗災時地裡的蝗蟲那樣,一眼望不到頭。她問桂香:“城裡咋來那麼多的車?咱在鄉下一年也見不着幾輛車。既然車那麼多,城裡爲啥不多修幾條路?既然路那麼少,爲啥不少賣幾輛車?”
窮花的問題看似簡單,但要說清楚也非易事。這個問題國內的專家學者們一直在爭論不休,至今也沒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桂香只是貴州山裡出來的小女子,自然更加沒有答案:“我也不知道。”
對於剛到大城市才兩天的窮花來說,她想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裡的疑問也是同樣的多。她最想知道的是:明天她和大春去勞務市場,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在等待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桂香找個廢品收購站,把蛇皮袋裡的廢品賣了,又去農貿市場買了兩斤麪條和幾棵青菜,回家後下了一鍋青菜煮麪。桂香和窮花吃了一頓比早飯晚、比午飯早的早午飯。
吃完飯倆人又去忙開了。桂香去清掃樓道和樓梯,窮花拿着抹布拎着水桶擦洗樓梯扶手,還有每層樓道里的氣窗。等桂香負責的三幢小高層公寓的內部清潔工作忙完了,緊接着是小區路面的第二次清掃,窮花則幫着撿丟棄在草坪上的廢紙、菸頭和空塑料瓶。倆人一直忙到天快黑了才忙完。窮花想起大春在家時曾經說過,桂香一天忙到晚累得賊死,並非是誇大其詞。農民工要在城裡混口飯吃,真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才行。
幹完活回到地下車庫裡的小房間,桂香和窮花又累又餓,打算把上午剩下的菜煮麪熱了吃。這時大春下班了,他把保安公司發的盒飯拿過來給窮花,說讓他和桂香一起吃上頓剩下的麪條。窮花堅決不肯。桂香在一旁也幫着大春勸窮花吃盒飯,勸了幾遍也是無功而返。最後還是按窮花的提議,一份盒飯仨人分着吃了,剩下的菜煮麪仨人也吃了個鍋底朝天。
吃完飯桂香去洗刷鍋碗。大春跟窮花說:“明天咱換了班,咱倆明天上午到勞務市場去撞大運。”
窮花問:“找工作爲啥說是撞大運?”
“城裡是需要找工作的農民工人數很多,企業需要農民工的數量,比找活幹的人數相對要少,這叫做供大於求,所以是人家挑咱,不是咱挑人家。一般找工作去一次兩次勞務市場不一定能行,這不是去撞大運嗎?咱明天陪你去找工作,也不一定就能成,萬一明天不行,你去過一回了,好歹也先認個地方,知道乘咋樣的公交車能去,下回你自己一個人不就也能去了?”
窮花一想,大春的話言之有理:“撞大運就撞大運吧!明天咱們去撞撞看,希望咱能撞上好運。”
桂香把鍋碗洗好了,又灌了一壺水放在液化氣竈上燒着。大家坐下來看電視。
電視機剛打開,正趕上本市電視臺的城市頻道在播“民生新聞”節目。記者正在報道今天上午本市某建築工地上農民工討要工資的新聞。
窮花看完這段新聞陷入了沉思,下面的新聞說了些什麼,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剛從一個封閉的世界裡走出來,一下子掉到這花花世界裡,她內心世界的平靜被攪亂了。她看到了眼前這個世界的美麗,也看到了桂香生存的現狀,今天還看到了農民工討要工資的艱辛,她不知道明天找工作會是怎樣的結果。她的城市之夢與現實之間有着很大的距離。
因爲明天仍舊要早起,桂香看了一會兒電視就準備睡覺了。大春也走了,回他的集體宿舍去了。
關燈以後,窮花躺在牀上想起了她爹,他一個人在靠山村行嗎?金花這幾天回去看過爹沒有?也許是白天太勞累了,想着想着窮花就睡着了。
這一晚她睡得很沉,連汽車進出地下車庫的嘈雜聲都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