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聲槍聲從窗外傳來時,高朗山感到脊項發涼。
搞砸了。
在“穀倉”的警員們——包括曹坤和關振鐸——都聽得出那是槍聲。雖然那不是砰然巨響,但經常進行射擊訓練的員警,都不會分辨不出槍聲。
而且,緊接那槍聲之後,是更響亮的、連續的槍聲。
街上的路人彷彿留意到異常,有人擡頭找聲音來源,有謹慎的人連忙躲進屋簷下或店鋪內。像是爆竹連發的聲音,一陣一陣地在水泥建的大廈間迴響,可是沒有人知道聲音來自哪一棟大廈、哪一層樓房。
高朗山也不知道確切的地點,但他當然猜到製造這些聲音的人物。
剛纔TT傳來一句“我們現在從樓梯攻上去”後,便沒有迴應指揮中心的任何呼叫。
這混蛋—這幾分鐘之內,高朗山在心底罵了數十遍。
哨站報告捷豹和喪標帶着飯盒回去後,本來已鬆一口氣,所有人都爲這場虛驚抹一把汗。曹坤和關振鐸也以爲部署仍在高朗山掌握之中,正要再一次告別之際,哨站卻傳出三人帶着裝備離開的消息。
“他們是準備犯案嗎?還是跟石本添會合?是收到指示嗎?”負責通訊的警員當時向高朗山問道。
“我們所知的傳呼機號碼沒有收到任何新訊息。”另一位警員立即報告。
“或者石本添利用了另一部傳呼機送信?南翼和中間的警員都沒有發現異常,我們不應該假設他們是要撤退吧?”高朗山狐疑地說。
“不,那是逃跑。”關振鐸插嘴說:“就算他們沒有發現埋伏,但肯定是察覺了些什麼,所以趕緊撤了。”
“爲什麼?”
“如果跟老大會合,也不差一時,可以先吃飯吧。剛從容地買了午餐,卻不到一分鐘便全副裝備離開,連電梯也沒搭,這不是撤退是什麼?”
高朗山愣了愣,吩咐部下發出“準備拘捕、死守出口”的命令。這一刻,等待石本添自投羅網已是奢想,但如果能抓到石本勝,總算完成一半任務。高朗山很清楚目前人手不足以包圍猶如蟻巢一樣的嘉輝樓,於是立即通知飛虎隊到場,並向警署要求增援。即使巡警和衝鋒隊火力不如石氏兄弟,這時多一個員警、多一把手槍就是多一分保障。
TT報告“進攻”後,已有兩輛衝鋒車和三位騎“鐵馬”o的交通警趕至,現場增加了一倍人手,足夠重重包圍嘉輝樓。不過,高朗山既擔心石本勝手上有重型槍械,警員不堪一擊,更擔心匪徒會劫持人質,傷及無辜。他現在只能寄望飛虎隊趕到,儘快解決事件。
而那聲槍響讓他知道事情只向着更壞的一方發展。守在嘉壇樓一樓的警員都留意到槍聲,紛紛向指揮中心要求指示。
“磨坊Calling穀倉,樓上停來槍聲,請作出指示,Over.”
“牛棚Calling穀倉,槍聲應該不在我們這邊,Over。”
高朗山無法確定位置,只好發出“封鎖電梯、沿樓梯往上搜索”的指令。
“Team A收到,電梯已封鎖,現在離開牛棚,開始搜索,Over”不到半分鐘,對講機傳來馮遠仁的聲音。
“Team B離開磨坊,現在往上。”守中間出入口的警員隨着A隊之後報告。
除了守在北翼、代替TT的軍裝警員外,本來在南翼和中間埋伏的兩隊重案組探員沿着兩道樓梯進攻,一樓交給增援的警員負責看守,槍聲在走廊和梯間徐徐迴響着,探員們都不敢掉以輕心,畢竟槍聲雖還,不代表敵人全都在遠方——萬一石本勝和喪標等人分開撤退,員警們依然有可能在轉角處忽然遇上手持致命武器的悍匪。
高朗山頭痛之餘,偷偷瞄了曹坤一眼。對高朗山來說,即使關振鐸的階級較高,他都會視之爲平輩;但曹坤是上級,是總部情報科的副主管,不久會是統領情報科的大人物。天曉得“曹警司”會不會更進一步,不日變成“曹助理處長”,高朗山在他面前出醜,等於斷送自己的仕途。就算退一萬步,曹坤一直只待在CIB,被總部要員認爲自己是無能之輩,也難以向自己的直屬上司、西九龍總區的區域指揮官好好交代。
徹底搞砸了。
在斷斷續續的槍聲下,各人的耳機突然收到訊息。
ⓧ雄馬:警用摩托車的俗語。
”九樓北翼梯間有警員中槍受傷,要求救援!Over!,l高朗山認得這是TT的聲音。在訊息傳來之時,一陣槍聲再次響起。
“TT!報告位置!”高朗山搶過麥克風,喝道。
“九樓三十號室海洋賓館!我在門口,捷豹和喪標已死,現在只有石本勝一人!但、但對方有AK,賓館裡有人質——”TT喘着氣,焦躁地說。高朗山聽到他的話說到一半,窗外又傳來連續的槍聲。
“TT,守在原位!支援很快就到!”高朗山聽到只餘下石本勝,內心有一點雀躍,但知道對方手上有人質時,又不禁眉頭一般。
“不!那混,混蛋正在殺害人質!”TT的聲音幾乎被槍聲掩蓋。
“別胡來!支援頂多一分鐘就到!”高朗山大嚷。
“人質要死光啦!媽的!”指揮中心的擴音器傳來TT口齒不清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靜默,相反,窗外傳來響亮的槍聲。
“各單位注意,立即趕到九樓北翼三十號室海洋賓館……”高朗山呼叫了TT數次仍沒回應後,向其他小隊發出指示。
“Team B收到,目前位置在七樓,立即趕到,Over 。”
“Team A收到,Over。”是馮遠仁的聲音。
高朗山雙手撐著桌面,緊緊咬著牙齦,事情已變得不可收拾。
在其他小隊報告後,嘉輝樓再傳出幾串槍響,但十數秒後一切迴歸平靜。在場的警員都預想着下一輪的槍聲即將響起,可是全數落空。指揮中心窗外只傳來警笛聲、汽車的引擎聲、修路工人的機器聲,以及嗜雜的人譬,髓才那些刺耳的謦音,恍如不存在的假像。
在這樣的平靜下,高朗山只能祈求這不是暴風雨前夕的沉寂。
[Team B已到九樓,位置在二十五號室前,轉角便是賓館。現在進行突擊,Over。“在槍譬停下約半分鐘後,本來守在”磨坊”的四位警員趕到。四位探員之中,兩個隸屬西九重案,兩個是TT部下。TT的部下知道隊長陷入危機,自然更爲着緊,一馬當先地搶去支援。
“收到。”高朗山靜待B隊報告,可是對方沒有迴音,窗外也沒有槍聲。
半晌,擴音器再次發出聲音,可是說話的探員聲調帶點嘶啞,情緒似不大穩定。
“Team B報告……要求救護車緊急支援,現場……現場Clear,疑犯已經死亡。但有警員受傷,以及大量死傷者。Over。”
高朗山感到眼前一黑。
“Eric,你暫代指揮,我要到現場視察。”高朗山對負責通訊的手下道。
高朗山回頭,看到關振鐸蹙著眉,而曹坤更是板著臉。他們不是要給對方臉色看,只是沒有員警會在行動出意外時——尤其像這種嚴重的意外時——露出笑容。
“阿鐸,我先回總部了。”曹坤說。
“不看看現場嗎?”關振鐸問。
“我又不是指揮官。”曹坤說話時,以無奈的眼神瞟了高朗山一眼。“唉,出了這種狀況,上級們一定不高興,我得先回去調配人手。如果石本勝真的死了,O記會接手追捕石本添吧‘cI’便要整理大量情報。”
曹警司的話叫高朗山啞子吃黃蓮,對方的潛臺詞就是“捅出這麼大的漏子,你死定了”,但高朗山只能默默接受。
“我多留一會,或許現場會有關於石本添的情報。”關振鐸回答曹坤道。
“兩位,我先到現場打點,資料會交給關警司,先失陪。”像是爲了逃離這種尷尬的氣氛,高朗山夥拍一位探員,離開了指揮中心。曹坤也隱後離開,餘下關振鐸一人,陪伴着兩位西九重案的探員,留在這個小小的房間中。
高朗山橫過馬路時,內心忐忑不安,他三步併成兩步,越過正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員,往北翼電梯大堂走過去。他指示管理員重放電梯,來到九樓海洋賓館,看到那極端的一幕。
石本勝是死了,他胸膛和頭部各中一槍,躺臥在大廳正中。開槍擊斃他的,是左腕被步槍子彈貫穿、現正垂頭喪氣地跌坐在櫃檯旁邊地上的TT。
而本來在賓館的一般人,無一生還。
海洋賓館是間獨立經營、簡陋細小的廉價賓館,全店只有四個房間,會光顧的,不是因爲特殊情況要找臨時住宿的中下階層,就是有特殊背景的人物,而更多的是關室尋歡的嫖客。有些自由工作、兼職性質的妓女或“伴遊女郎”,會利用時租賓館爲嫖客提供性服務,海洋賓館便是這類場所。
只有約七十平方尺的“賓館大廳”內,除了仍握住AK47的石本勝屍體外,還有兩個死者。一個年老的男性伏在櫃檯後,而玄關旁的沙發上有一位中年婦女。老頭臉部下半被子彈打得稀巴爛,下巴掉落,脖子和胸口一片血腥—中年婦女則半倚在沙發上,雙眼突出。胸前有兩個彈孔,白衣上就像刺繡著兩朵紅色的牡丹。在大廳和通往房間的走廊之間,躺着一個遭槍殺的男人,他頭顱被子彈打破,腦漿流滿一地。多發子彈從後腦射進,前額射出,雖然他背都還有不少彈孔,但任何人只會被那個嗯心的頭顱抓住注意。
在這幅地獄繪圖中,還有三具屍體。走廊盡頭的4號房間內,有一位二十來歲的女死者,頭顱被轟了一槍:斜對面的—號房,則有一對死去的年輕男女,那對男女年衫不整,女的沒穿衣服,躺臥在牀上,僅用被單遮掩,如今白色的被單變成斑駁的紅色,那男的只穿四角褲,胸口有兩個彈孔,俯在房間門口旁邊地上。
“人質全數死亡……”早高朗山一步到達、檢查了狀況的馮遠仁督察向上司報告。“稹架和喪標的屍體在樓梯口,另外旺角重案的兩個夥計在梯間,其中一人受了重傷。”
“我……我大意了……沒能一槍擊斃他……”TT似乎終於察覺到高朗山站在身旁,微微擡頭,語調苦澀地說:“那個婦人本來能救回的……我以爲至少能救回一個的……”
高朗山環顧四周,一陣暈眩感襲來。這實在太糟糕了。雖然三名歹徒被TT解決,但有無辜市民遭牽連—還數量這麼多—事情就是壞得無可再壞。一般人以爲歹徒被誅滅,警方至少有點功勞,但高朗山知道這其實更糟。石本勝不死便可以進行盤問,找出石本添的行蹤,如今線索全斷,石本添更可能暗中策策劃更嚴重的罪案,以報殺弟之仇。
“高sir,救護員到。”一位探員從玄關外衝進賓館,嚷道。他讓高朗山回過神來。
“阿仁,你帶兩位救護員去梯間,替那位受傷的旺角手足急救,這兒我負責。”高朗山說罷,再回頭向另一位手下說:“你通知軍裝夥計,給我疏散八樓以上所有住戶,另外派人調查十六樓七號室,我怕石本勝設了陷阱,留下爆炸品。”
馮遠仁和另外的探員聽到命令,立即執行,而高朗山則和留在現場的救護員——除了一位替TT包紮外——逐一檢查死者,希望有奇蹟出現。救護員看過每一具屍體,做了基本檢查後,都搖頭嘆息,表示沒有生命跡象。人質沒救,警員就要保持環境狀態,以進行蒐證和記錄。
面對着彈孔滿布的牆壁、被打得破爛的傢俱、猩紅色一片的地板、隨處可見的木屑和彈殼,高朗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TT和沙皮被救護員擡走後,蒐證的同僚陸續到場,但高朗山覺得自己在現場毫無意義。現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亡羊補牢的例行公事。內疚和後悔充斥着高朗山的內心,他不斷思考到底哪兒出錯——
是TT嗎?
他很想把責任推到TT身上,埋怨他抗命導致這慘酷的結局,但是,他知道那只是藉口,石本勝是隻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逃到街上,遭毒手的人或許更多。從石本勝三人撤退的一刻,行動就已告失敗。
理智上,高朗山很清楚自己比TT要負更大的責任。TT報告石本勝正在殺人質時,高朗山只是按本子辦事,指示等待支援,無視了現實問題所在。如果當時他早幾秒容許TT進攻,那幾秒間,TT能否救回一命?因爲自己不信任部下,纔會令情況惡化。
高朗山指示手下記錄證據,聆聽手下疏散居民的報告,連關振鐸來到現場也沒有注意。關振鐸從其他警員口中知道這悲慘的情況,在搭電梯上來前,跟TT在一樓碰過面。
“高sir,飛虎隊問行動是否取消。”一位探員來到高朗山身後,問道。
“取消……取消。”高朗山本來想叫對方告訴飛虎隊他們來晚了,但他還是忍住。身爲指揮官,情況再壞也不可以說意氣話。
從槍戰爆發,到現在這一刻,不過是二十多分鐘的事情,高朗山卻有過了數小時之感。部下彙報,十六樓的賊人巢穴沒有發現任何陷阱或危險品,他便安排蒐證人員前往找線索。鑑證科人員、支援警員等等陸續到達,而記者亦紛紛到場,圍在嘉輝樓的數個出口前,拍攝警務人員進出的樣子。
“高督察,我先走了。”關振鐸待了好一會,在現場走了一圈,察看過那悽慘的環境後,跟高朗山說,這時候,高朗山才發現關振鐸在場。
“好的,如果有任何關於石本添的線索‘我會送到CIB。”’高朗山勉強地擠出一個不由衷的微笑,說:“讓關警司您看到這慘況,實在抱歉。”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總會遇上這種無奈的案子吧,唉。”關振鐸點點頭。
“謝謝。請慢走。”
“再見。”
關振鐸離開嘉輝樓時,被眼尖的記者看到,一擁而上。他們以爲有名的關振鐸警司負責此案,但關振鐸只是苦笑着搖搖頭,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便離開。
這天的電視和電臺新聞,都以“頭號通緝犯石本勝在槍戰中被擊斃”爲重點,也有描違人質被殺害,警方束手無策的報導。翌日的報章新聞更爲詳細,亦有不少意見質疑警方是否行動失敗,應否對死者負上責任。
表面上,雖然石本添仍未落網,石本勝的案件算是告一段落。然而,這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只是一場風波的開端。
一場由內部調查科挑起的風波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