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戰後的幾天,媒體都鋪天蓋地地報導“嘉輝樓事件”。頭號通緝犯之一、數年內犯下多起嚴重罪案的石本勝被警方擊斃固然是頭條新聞,但大衆更關心多名市民被害的細節。對追求“腥羶色”的羣衆來說,這陣子報章的社會版比副刊可觀,“悍匪拉普通人陪葬”已經非常聳人聽聞,而大部分死者是社會的邊緣人士,更是這些讀者追求的調味料。
在海洋賓館大廳死去的老年人和中年婦女,分別是五十七歲的老闆趙炳和清潔女工李雲。他們大都獲得民衆同情——雖然也有人指責趙炳經營這種賓館等於鼓勵色情業——可是餘下的四位被害者,都有不少批判聲音,甚至涼薄地說“死不足惜”。—號房間裡被殺的男女,男的是皮條客,女的是未成年的離家少女。男死者叫邱才興,二十二歲,在旺角區砵蘭街一帶的色情業界薄有名氣,綽號“姑爺興”。因爲有一張俊臉,加上油嘴滑舌,姑爺興勾搭了不少無知少女,誘騙她們賣淫,在牀上遭殺害的裸女便是其中之一。十五歲的錢寶兒在三個月前離家出走,輾轉遇上姑爺興,在遊說下成爲對方操控的妓女。有記者找到姑爺興的同行接受訪問,稱姑爺興事發前說爲一匹新馬“試鍾”——即是指導牀上技巧——沒料到這成爲他的遺言。4號房的女死者處境跟錢寶兒相似。那位頭部中槍的二十三歲女性叫林芳惠,是在尖沙咀新富都夜總會上班的女公關,洋名Mandy。新富都只是一間走低檔路線的夜店,女公關都會爲錢向客人出賣身體,如果說錢寶兒是妓女,Mandy只不過是高級一點、收費較高的妓女,兩者本質上沒有分別。夜總會的媽媽桑估計,Mandy是約了客人“短敘”,在上班前兼差賺外快,結果客人未到先遇上悍匪,死於非命。Mandy更行闖事稱她先前說找到個好男人,不久便會從良當家庭主婦,告別迎送生涯—她大概沒想過,會是如此告別。
這三位死者都被站在道德高地的羣衆批判,成爲家長和老師向子女和學生說教的反面教材,縱然大衆知道他們的身分與被殺沒有關係,但中國人總喜歡以因果報應來判斷事物,用“多行不義必自斃”來解釋他們爲何交上這種噩運,他們就像被鞭屍似的,每天接受報章雜誌的道德制裁。
如果套用民衆的價值觀,姑爺興、錢寶兒和Mandy都是“自食其果”的話,在走廊被石本勝矗掉腦袋的男人其實最無辜。
那個男人叫汪敏東,三十八歲,是個大陸人,來自湖南,半年前他來港投靠香港的親戚,因爲跟親戚的老婆互生齟齬,最後忍受不了決定離開,暫時住在海洋賓館,他人住纔不過第二天,便遇上這場無情的槍戰。
汪敬東在家鄉是位農民,他個性勤勞,爲人沒機心,但“相見好、同住難”,日子一久,便跟親戚的家人發生不少摩擦,只好搬離住處。由於他的大陸人身分,有個別媒體將他描繪成“落後”、“不文明”、“貧窮”、“沒知識”的移民,同情他遭遇的人不多。多年來,大陸人的刻板印象植根香港人心中,即使某些特質其來有自,媒體仍鍾情於放大、誇張,去招徠更多的目光。正如大陸人認定香港人一定貪財市儈,香港人覺得所有大陸人粗魯無知,兩者都出自相同的狹隘思想。
結果,好些人同意“汪敬東如果安分留在故鄉就不會死”的說法,他們認爲,這也是某種“因果報應”。
關振鐸這幾天在報章上老是讀到調子相同的文章,覺得相當乏味。五月八日星期一中午十二點“他在情報科”組辦公室剛跟部下開完會,準備到警署餐廳午膳時,一位朋友敲了敲他的房門。
“關sir,有空嘛?”
“啊,小劉。”關振鐸擡頭看到劉禮舜高級督察,露出微笑。“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
“我早幾天一直在忙,今天難得有空,所以特意過來找你了。”小釗走近正在穿外套的關振鐸,熱情地說:“我還未跟你慶祝你新上任,你今天有約嗎?我做東,到太平吃燒乳鴿。”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劉禮舜比關振鐸年輕八歲,八三年至八五年在港島重案組工作,當時二人的關係就像馮遠仁和高朗山,一位是分隊長,一位是指揮官。劉禮舜個性率直爽朗,處事積極樂觀,在各部門都獲得好評,纔不過三十歲出頭,就被調到總部刑事情報科A組。同僚們都相信,上級是要他處理線民與臥底的管理工作,他累積幾年經驗,便會晉升成A組組長。
兩人離開位於中環的員警總部,邊聊邊往太平餐廳。中環除了是香港的商業核心,更有不少老字號西餐廳和茶樓,老饕都知道分佈在德忌笠街一帶的餐廳茶館哪一間物超所值,哪一間味如雞肋。小劉對太平情有獨鍾,除了因爲廚師烹調技術稍湛,更因爲餐廳的桌椅間隔寬敞,談話內容不易被人聽到。
嘗過皮脆肉嫩的乳鴿後,小劉跟關振鐸不着邊際地閒聊著,話題轉到上星期四的槍戰。
“關sir,聽說當時你在場?”小劉問道。
“對,碰巧跟曹兄去跟西九重案高朗山打招呼,結果在現場看着事情發生。”關振鐸爲服務生剛送來的奶茶加了兩匙砂糖。
“哦……”小劉揚起一邊眉毛,回頭望了四周一眼,再壓下聲音說:“既然你在場,我想不妨先跟你說一聲吧——你知道內部調查科介入了嗎?”
“內部調查科?雖然行動出了不少問題,TT又擅自行動,紀律聆訊是逃不了,但要內都調查科介入?有什麼要調查?”
“當然是內鬼啊。”小劉吐吐舌頭。
“內鬼?”
“關sir,你知道我交遊廣闊,在不同部門都有認識的人吧……”小釗啜了一口咖啡,繼續說:“我聽到內部調查科接手後,就從O記和西九那兩邊打聰情況了。那天,喪標和那個叫捷豹的傢伙曾外出買午餐吧,據說他們回去巢穴時,喪標在嘉輝摟南翼一樓大堂打開了信箱,拿了一些信件出來。”
“信件?”
“其實是一些廣告宣傳品,像是外賣功能表、搬運公司之類的單張,O記接手案件後搜索十六樓那個單位時確定的。因爲其他住戶都收到相同的信件,所以幾乎可以肯定喪標當時從信箱拿的就是這些東西。”
“這些宣傳信有什麼異樣嗎?”
“它們沒有,但調查人員在它們‘之外’發現奇怪的紙張。”小劉確認附近沒有人留意他們的對話,再說:“有一張十點五公分乘七點四公分的白紙擱在臺面,上面用藍色原子筆寫着六個數目字——”042616。”
關振鐸板書,不禁瞪大眼睛。
“不愧是關sir ,一聽便明白意義了。”小劉看到關振鐸的反應,便知道他了解這數字是什麼。
“逃跑。”關振鐸沉吟著,石本添一黨利用傳呼機代碼作暗號通訊,原來代表“約會取消”的616,是“逃跑”的意思,之前數次搜捕失敗,使有警員找獲留下“616”訊息的傳呼機。
“根據現場紀錄,石本勝三人離開時顯得相當匆忙,檯面上的三個飯盒有兩個未打開,另外一個只吃了一口,飯盒旁有一疊散亂的宣傳信件,擱在上面的,便是這張616t字條。”小劉說。
“O記懷疑有內鬼利用這方法向石本勝提出警告?”
“對,不過情況有點複雜。最初,有人猜石本添派人用這個方法向弟弟傳訊息,通知對方逃走,但這很不對勁,因爲石本添可以用傳呼機通訊,他沒必要用這種間接的方式去警告自己的同夥。事實上,石本添在事發前日使用傳呼機通知了對方集合日期。”
關振鐸想起高朗山提過的事,向小劉點點頭。
“如此一來,發出字條的人便應該不是石本添。”小劉敲了敲桌面,繼續說:“o記再猜,告密者可能是無法聯絡石本添和石本勝的手下,於是唯有用這方法向對方示警,那麼說,犯人便是西九重案組的人。”
“因爲重案組的內應不能在監視之下直接警告石本勝,只可以趁同僚沒注意,偷偷把字條塞進信箱,並寄望捷豹會檢查——只是,捷豹數天都懶得打開信箱,直到喪標在當天發現。”
“就是那樣子。”小劉點點頭。“於是O記將那部分的偵查交給內部調查科,這便是他們介入的原因。”
“可是,這說法也站不住腳吧。”關振鐸蹙一下眉,說:“假如石本添有手下混進了重案組,那名內應可以趁休息或換班時聯絡對方,讓石本添警告石本勝他們便行了,畢竟行動開始至事發期間有三、四天,如果說這個內鬼碰巧聯絡不上石本添,那便太扯了。”
“關sir,你說得沒錯,所以現在有第三套理論。”
“第三套理論?”
“寫字條的人是重案組成員,但他不是內應。”
“那他爲什麼特意破壞行動?”
“爲了對付同僚,讓對方死於非命。”小劉噘了噘嘴,亮出不屑的表情。
“對付……TT?”關振鐸頓廠頓,說:“所以頭號嫌犯是跟他不對盤的馮遠仁?”
聽到關振鐸的話,小劉立時笑了出來。“關sir,你的想法真是比所有人都快。沒錯,那便是目前內部調查科的調查重點,衆所周知TT是個‘核彈頭’,如呆石本勝逃走,他一定身先士卒衝出去,即使沒被悍匪殺死,也一定會違抗命令,事後被迫究。而且,只要行動失敗,高朗山有可能被調職。馮遠仁在西九重案是明星級的分隊長,上級倒楣,他獲得拔擢的援會便更大。一石二鳥啊。”
“唔……”關振鐸沉思著,再問:“誰說出喪標從信箱取信的證供?”
“就是當時守南翼出入口的西九重案組探員。”小劉以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說:“微妙的是,三名探員裡,只有兩人在之後的報告提到此事,另外一位省下沒說。你知道是哪一位吧。”
“馮遠仁。”
“對。他說他當時擔心所有人注視著捷豹他們,會對其他事情疏忽,於是留意著附近有沒有異樣——那可能是真話,但亦可能是搪塞之詞,而且,聽說事發前日,馮遠仁跟TT在指揮中心因爲調配問題起了小爭執,或許那便是導火線,讓藏在馮遠仁內心的怒氣一下子爆發,決定設陷阱讓TT掉進萬劫不復之地。”
“TT現在怎麼了?”關振鐸想起,問道。
“已經出院,暫時在家休養,但內部調查科介入前,紀律聆訊的前景不大看好,未必會貶職,但可能給丟到小分區負責雜務調查吧。反正聽聞他左手骨折,天曉得以後能不能勝任激烈的前線任務。”員警都有不少支援及庶務工作,像是處理匿內餐廳售酒許可牌照的申請、統籌警隊內部的職業安全及健康政策、管理警用車輛及裝備之類,當然關振鐸知道,要TT擔任這些職務,根本是人手錯配。
“聽說——這個真的是道聽塗說——”小劉喝光杯中的咖啡,說:“當天案發後,馮遠仁的A隊特意唱慢板,B隊趕到九樓時,A隊才走到六樓。這可能是因爲馮遠仁個性謹慎,但也可能是他不想支援TT,讓對方自生自滅,恨不得TT跟石本勝同歸於盡。”
關振鐸沉默不語。警隊流行一個說法—“穿制服的便是自己人”,意即在警隊裡不管你職級高低、隸屬哪個部門,身爲警隊一分子就是好夥伴。如果說有成員因爲私利謀害手足,這不但手法齷齪,更是十惡不赦。關振鐸不想相信這是事實,但內部調查科因爲目前的證據向這方向進行調查,的確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關sir ,你當天在現場,也許內部調查科會向你查問當天的事。你比內部調查科那些傢伙聰明,早點告訴你,或者可以更快釐清真相。西九罪案率高,如果重案出事,高興的只會是那些古惑仔,咱們情報科的工作也會愈吃重。”
“嗯,我姑且留意一下吧。”關振鐸摸了摸下巴,說。
午飯後兩人回到總部,關振鐸跟小劉分別後,開始思考問題。
馮遠仁真的利用如此惡質的手法對付TT嗎?
馮遠仁跟TT一樣曾駐守灣仔警署,關振鐸對他也略有印象。關振鐸記得他個性謹慎,處事一絲不苟,跟TT的性格南轅北轍,正是二人交惡的基本原因。關振鐸覺得,除非這幾年間馮遠仁有什麼性格上的改變,否則,他很難認爲馮遠仁會幹出這種壞事。
不過關振鐸知道,任何先入爲主的觀點都會影響推理,所以他沒有斬釘截鐵地判定馮遠仁是無辜——或是有罪。
下午,關振鐸向O記和西九龍總部取得事件的檔案,因爲情報科也要分析在逃的石本添的線索,所以索取嘉輝樓事件的紀錄其實是例行公事。關振鐸看過所有探員的報告,包括在醫院急救了半天、勉強逃出鬼門板、綽號沙皮的警員範士達的口供。
如同小劉所言,信箱、支援略遲等細節也記錄在案,關振鐸最不清楚的是TT抗命後的情況,但因爲三位元探員都生還,他們的證詞也足夠組合出一個完整的畫面。
根據TT的報告,當時他從梯間衝出,向指揮中心求救,聽到賓館內傳出槍聲和慘叫,知道石本勝正用槍“減少”人質數目—反正人質不用多,一個便足夠當他的盾牌。在高朗山嘗試制止TT不果後,TT向室內還擊兩檜,打光了子彈,舉手向抓住清潔女工李雲的石本勝投降,丟出配槍,趁著石本勝將槍口轉離人質,TT拔出之前藏好、屬於警員駱小明的配槍,擊中石本勝,但左腕同時被對方打中。然而,TT說因爲一念之差,決定放棄瞄準頭部改向範圍較大的身軀開槍,結果石本勝中槍後仍能活動,以另一把手槍胡亂閒火,李雲中槍,TT閒第二槍制止石本勝卻爲時已晚。
新加入旺角重案組的警員駱小明的報告補充了槍戰前段的空白,敘述了他們跟捷豹和喪標遭遇的經過。雖然隊長TT抗命在前,這菜鳥在行動中寧願救助同僚,無視上級命令,甚至因爲沙皮一條性命而放棄拯救更多人質的機會——關振鐸心想,這個駱小明大概會在紀律聆訊中被批得體無完膚,個人檔案被狠狠寫上一筆,以後不用指望升級了。
TT在報告中雖然沒有明寫,但暗示了指揮官高朗山沒有適時作出合理的判斷。B隊在通訊中得悉TT獨自攻堅後半分鐘趕到現場,可是已經遲來一步,而TT在這三十秒間已跟石本勝分出勝負,獨力解決對方。TT認爲,如果指揮官早一點亮綠燈,部分人質便有機會生還。
兩天後,關振鐸趁著工作空檔,到鑑證科一趟。他很在意那張寫上“042616”的字條,可是在紀錄中着墨不多,而他又不想這時候招惹內部調查科,於是改向鑑證科着手。關振鐸過去偵破不少案子,經常出入0e護科辦公室,熟悉部門運作,而他又跟監監科的司徒督察相熟,知道直接向鑑證科討人情取資料,會比跟內部調查科交涉輕鬆得多。
“關警司!你不是到CIB了嗎?爲什麼會來?”司徒督察笑道。他嘴脣上留着八字鬍,笑起來的模樣有點滑稽,跟喜劇明星吳耀漢頗爲相似,又有點像美國歌手小森美。大衛斯ⓧ。司徒督察對關振鐸前來感到詫異,是因爲對方貴爲情報科B組主管,用不着親自跑來取報告。
ⓧ小森美,大衛斯:Sammy Davis Jr (1925-1990),美國著名黑人歌手、演員。
“有點事情放不下心,所以來跟你聊聊囉。”關振鐸微笑道:“我想知道嘉輝樓事件的細節。”
“爲了追查在逃的石本添嗎?”
“不,我比較在意內部調查科正在查的事。”
司徒督察聽罷,吹了一下口哨,說:“關警司也插手這件事了?”
“我當天碰巧在現場。”
“啊,這樣嘛……”司徒督察搔搔像鳥巢的頭髮,說:“的確,你看到疑團會放手不管纔怪哩。”
“那張字條仍在鑑證科嗎?”
“你指的是那張暗號字條?在,連同其他物品一概在鑑證科。前線一口氣颳了一堆證物,每一件也要套取指紋,還要跟紀錄一一比對,我們哪來這麼多人手啊,同事們每天對着燈箱做比較,看得快瞎掉了……你等我一下,我拿字條給你看。”司徒督察聳聳肩,誇張地攤攤手,再轉身往辦公室旁的房間走過去。說話時表情豐富、動作大是他的特色。
司徒督察回來時捧著一個長,寬、高也差不多是五十公分紙箱。
“這便是字條。”司徒督察從紙箱中取出一個透明塑膠袋,裡面有一張白紙,上面寫着“042616”關振鐸細看這證物的每一處。紙張尺寸約爲A7,三邊裁剪平滑,頂部的一邊有人手撕下的痕跡,看來紙張來自拍紙簿。撕下的痕跡上,左邊比較平直,右邊比較參差,顯示是用右手撕下紙張,因爲往右邊拉扯,紙的左上角最受力,會沿着拍趿簿的邊緣劃出平直的撕痕,撕到一半時手腕着力點改變,紙張右上方便有機會出現參差不齊的痕跡。
紙張材質很薄,白中帶黃,是廉價的拍紙簿,紙上沒有線格,關振鐸將字條舉起,透光一看,也沒有看到任何壓痕。他本來想看看字條有沒有留下前一頁的筆壓痕跡,這往往會是破案的一大線索。
”042616,1這數字寫得很潦草,似乎寫的人刻意隱瞞筆跡。一如小劉所說,數字以藍色原子筆寫成,關振鐸仔細看,知道那是出自很常見的原子筆,並非墨水筆或鋼筆之類。如果要追查原子筆的種類,覈對墨水來源,就連鑑證科也束手無策,必須交給政府化驗所屬下的法證都處理。鑑證科只針對指紋、攝影紀錄、現場紀錄進行處理分析。
“這字條上有沒有指紋?”關振鐸問。
“就只有三名匪徒的,沒有其他的了。”
關振鐸凝視著字條,翻來覆去,可是沒找到新線索。他把字條放回紙箱,看到箱中有大量雜物,包括石本勝一夥的傳呼機、幾本筆記本、數張從歹徒身上找到的名片等等,忽然間,箱裡有東西抓住他的視線。
“那就是匪徒從信箱取走的宣傳信件嗎?”關振鐸指著那幾個塑膠袋。
“對,對。”司徒督察邊點頭邊從箱中取出它們,並列在桌面上。這些宣傳品共有三份,放在左邊的是嘉輝樓附近一間茶餐廳的外賣餐單,中間的是某大型披薩連鎖店的宣傳信,連信封也沒有打開,餘下的一張單色的卡片,是一間搬運公司的宣傳小卡,上面印着公司名稱,電話、宣傳語句和一個豎起拇指的老頭的樣子。
“這些東西上面有不少指紋,但應該來自郵差或派發人員以及印刷工人,內部調查科的人卻要我們一一弄清楚,真是勞民傷財,白費氣力……”司徒督察將手臂交疊胸前,擺出一副嫌麻煩的姿態。
“只有這三張?”關振鐸打斷對方的話,問道。
“對,只有這三張。”
“真的沒有其他?”
“調查人員就是交來這三份啊。有什麼不對勁嗎?”
“唔……只是有點讓我在意而已。”關振鐸沒有正面回答,他不會把某些未證實的想法宣之於口。
“其實呢……我剛纔問你是不是爲了在逃的石本添而來,是因爲軍械鑑證科那邊有點發現。未必是很重要的線索,但的確有點‘令人在意’。司徒督察模仿關振鐸的語氣,強調了”令人在意”這四個字。
“軍械鑑證科?”
“對……或者我們到軍械鑑證科找盧督察聊聊?由他來說明會方便一些。”
軍械鑑證科俗稱“軍火專家”,專門槍械和爆炸品的鑑證工作,像是彈道測試、覈對彈頭等等,也負責儲存警方從案件中繳獲的軍械。
司徒督察跟關振鐸搭電梯來到軍械鑑證科的辦公室,盧督察正好有空,可以跟他們聊一下。
“關警司,好久沒見了。”盧督察跟關振鐸握手,用英語說道。盧督察全名盧森,是位身材壯碩的蘇格蘭人,在軍械鑑證科工作多年,雖然在港居住了十多年,還是學不懂拗口的廣東話,只懂得只言詞組。他的本名是Charles Lawson,取中文名時乾脆只用姓氏作音譯,替他起名的同僚覺得音調較接近的“羅森”不大吉利——中國神話中間羅王居於“森羅“殿!—所以改爲”盧森”,雖然皇家香港員警是根據西方制度編配的紀律部隊,但這個以華人爲主的團體裡,仍對一些中國傳統風俗有所遵從避諱,各警署仍供奉關帝便是一例。
“Charles,你說石本勝身上有奇怪的東西,可能跟石本添有關,關警司剛好來找我,我便請他過來談談。”司徒督察以一口港式英語說道。
“對。”盧森高興地點點頭,轉過身,取出一個箱子,箱子跟剛纔司徒督察拿出來的尺寸差不多,但關振鐸覺得這個箱子比剛纔那個重得多。
“這是在歹徒身上找到的曲尺手槍。”盧森撿出四柄黑星,並排在桌上。“這一柄是那個叫‘捷豹’的歹徒使用的,這一把在‘喪標’身上找到,其餘兩把是在槍戰現場石本勝身旁的手提包裡找到的。”
盧森說出“喪標”的名字時,發音有點彆扭。
“這四把槍都沒有發射過的痕跡。”司徒督察插嘴說。關振鐸記得,從TT他們的報告中知道,捷豹未發一槍便被擊倒,而喪標用的是AK47突擊步槍,這把黑星可能是備用手槍。
“我記得TT……鄧霆督察的報告中,說石本勝臨死用手槍擊斃清潔女工李雲,不是左邊這兩柄其中之一嗎?爲什麼沒有發射過的痕跡?”關振鐸問。雖然槍戰後他到過現場,但當時鑑證人員已替槍枝拍照存證,先一步將危險品撿走,關振鐸沒看到這些槍械。
“因爲他用的是這罕見的東西。”盧森從紙箱中取出第五把手槍。
“67式?”關振鐸看到後,一臉錯愕。
“少見吧。”盧森笑了笑。“這便是可能跟石本添有關的線索了。”67式微聲手槍跟54式“黑星”手槍一樣,由中國製造,屬於軍用手槍。67式之所以特別,是基於它的設計—它是用於偵察,夜襲等特種作戰中使用的消聲槍械。越戰期間,越共遊擊隊就運用這款武器教美軍吃了不少苦頭,關振鐸在警界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見實物。
盧森拉閉槍膛,把槍遞給關振鐸。61式微聲手槍的槍管是整體式消音器,槍身設計得密不透風,減少槍管內火藥引爆時外泄的氣體和聲音,這把槍使用時可以選擇手動或半自動模式,在半自動模式下,它和一般曲尺手槍嫵異,會自動退膛、上彈,讓槍手連續開槍—它也可以設定成手動模式,發射後要拉動槍膛,子彈殼纔會排出,下一顆子彈纔會推進槍管。這設計會使開槍後槍管保時氣密狀態,降低槍聲和火花亮度。採用手動模式時,配合低速子彈61式手槍只會發出約七十分貝的聲音,跟一般高達一百四十分貝的槍聲有天淵之別。
不過,消音手槍並不像電影描述得那麼神奇,不會靜得只餘下“咻咻”的槍聲。一般情況下槍聲依然會被人察覺,不過如果隔着牆壁,或在較吵鬧的環境,人們只會以爲是很普通、像是東西掉到地上的噪音,簡單而言,就是從“砰”變成“啪”。
“我們已經覈對過彈頭,跟以往的案子做比較,發現一個吻合的案子。”盧森說:“關警司,你記得那個替不少黑道人物打官司的魏耀宗律師嗎?”
“去年二月在旺角藍魔鬼酒吧後巷被槍殺的那個?”
“對,就是那個。他是被這把手槍殺死的。”同一把手槍射出的子彈,會因爲槍管的來福線造成獨特的刻痕,只要利用顯微鏡便能鑑定兩顆子彈是不是從同一把手槍發射。
“那不是職業殺手的所爲嗎?居然跟石氏兄弟扯上關係?”關振鐸奇道。
“對,就是這麼奇怪。”盧森聳聳肩,說:“石氏兄弟一向用搶劫或綁架求財,不會幹這種委託殺人的勾當,可是眼前證據確鑿,我們可能一直誤判了他們的生意規模。”
魏律師被殺的案子,一直未能偵破,不過沒有他替那些黑道老大辯護,不少人—包括敵對組織的老大和警方——額手稱慶。這案子重案組仍在謂查中,不過旺角區罪案多不勝數,在缺乏線索下沒有人積極偵查就是了。
“我不認爲石本勝是殺死那律師的兇手。”司徒督察說:“槍械在黑市中一直流通,說不定他們只是碰巧取得這把槍,不用白不用。”關振鐸細看手槍,再問道:“在石本勝一夥的手提包內,找到多少發未用的子彈?”盧森從身旁架子取下一份文件,看了看,說:“超過三百發。”
“種類如何?”
“種類?”盧森略微訝異,再從檔找出數位。“未計在槍中彈夾的子彈,有二百零二發7.62x39毫米步槍子彈,以及一百五十六發7.62x25毫米手槍彈……”
“怪了。”關振鐸說:“竟然沒有7.62x:毫米的。”
“咦?是啊……”盧森明白關振鐸所指,黑星手槍用的是二十五毫米長的手槍子彈,而67式用的是較短小的十七毫米長子彈。
“其實反過來想,不正很合理嗎?”司徒督察指著面前的槍械說:“因爲61式是意外到手的,沒有補給彈藥,所以正好要先使用,用光後就甚至可以把槍丟棄。萬一失去黑星手槍,只有一把67式和百多發不合用的子彈,這便有夠笨了。”
“我始終覺得石本添、石本勝跟魏耀宗被殺案有關,這回石本勝隨身帶着這把手槍,恐怕有特殊目的。”盧森搖搖頭,表示不認同司徒督察的推論。
“如果有特殊目的,那石本勝就該使用手提包裡的黑星當近身武器,而不是這把67式啊。”司徒督察按理力爭。“更何況他開了這麼多槍,他該省下子彈嘛。”
“開了多槍?”關振鐸問。
“根據環境證據,當時石本勝交替使用AK47和67式。”盧森解釋道。
“正確來說,是‘同時使用’。”司徒督察擺出雙手持槍的姿勢。“我們在那柄67式上找到石本勝的左手指紋,AK47上找到右手,他便是這樣子對付人質。”
過去石本勝也試過握雙槍犯案,他手腕粗壯,把步槍肩託夾在腰側進行“腰側射擊”也綽綽有餘。
“鑑證科有沒有依照環境證據,重組石本勝殺人的過程?”關振鐸問。
“有是有,但有什麼用?”司徒督察反問。“那是準備給死因研訊用的。”
“關警司是想從經過判斷這把手槍是有特殊目的,還是如司徒所說那樣子,純粹是石本勝碰巧拿來用?”盧森追問道。
“嗯,差不多。”關振鐸不置可否。
盧森翻開資料夾,取出一疊照片。照片都是現場屍體的多角度特寫。
“首先,當捷豹和喪標在九樓梯間被旺角重案的手足擊斃時,石本勝9fAK47還擊數槍,但不知道是否僅有的手下在面前喪命,他放棄跟醫察衝突,走進打開門經營的賓館。他往盡頭的4號房衝過去,我們猜想,他是希望從那兒逃走,因爲三十號室是嘉輝樓北翼的最北端,當北翼樓梯被堵,那便變成一條死衚衕。”司徒督察說。
“他用腳踢開門,先用手槍殺死坐住牀上的女公關Mandy Lam。”盧森將林芳惠屍體的照片推前。“因爲拍照時傷口的血液已出現凝固現象,比其他死者明顯,所以法醫肯定她是第一個被殺。”
“加上我們在房門上找到石本勝的腳印,這些證據支持了上述的推理。說起來,這傢伙氣力真大,海洋賓館的房門頗厚重,他也能踢開。”司徒督察說。
“當他發現無法從4號房逃走後,匆忙回頭,這時候汪敬東從2號房探頭察看,看到持槍的石本勝,於是往玄關逃命,石本勝用AK47掃射,打爆對方的頭顱。”盧森將一幀血肉模糊的照片放在林芳惠的照片旁。
“石本勝走到汪敬東的屍體旁,再用AK掃射,這時候鄧霆督察應該被迫待在玄關外,在這輪掃射中,賓館老闆趙炳被殺。”
盧森就像配合司徒督察的話,將下巴被子彈打碎的趙炳的照片放在第三個位置。這照片比汪敬東的更嚇人,鮮紅色的血液濺到牆上和櫃檯上,這些血花跟臉部破爛的屍體組成像美國恐怖片般的場景。
“這時候,愚蠢的邱才興打開房門,石本勝正好站在門口不遠,於是他用67式手槍殺死房間裡面的兩人。”盧森邊說邊將姑爺興和錢寶兒的照片放出來,姑爺興身中兩槍,錢寶兒胸口中了一槍。
“之後他抓住嚇得無法動彈的清潔女工李雲,準備用來當作盾牌……”
“然後TT裝作投降,丟下配槍,在石本勝意圖槍擊自己時,拔出同僚的手槍向石本勝閉火。”關振鐸接過話。
“對,就是那樣子,可是石本勝沒有一擊斃命,他用67式還擊,卻打中了李雲。”盧森將最後一位人質的照片推前。
“3號房間沒有人嗎?”關振鐸問。
“沒有,我記得搜查人員說那是空房,賓館名冊上也是這樣記錄……”司徒督察忽然想起某事似的,低頭瞧瞧桌上的照片,說:“看,老闆趙炳伏屍的照片中,有拍到櫃檯案頭,上面只有一把鑰匙,其餘三個掛鉤都是空的。”
司徒督察指著趙炳的照片一角。那兒有四個掛鉤,只有一個掛著一把銀色鑰匙。鑰匙附有一個半張名片大小的藍色牌子,上面印着賓館名字,還貼著一張寫着“3號房”的簡陋貼紙。
“如果有人人住的話,恐怕又多一位死者了。”盧森說。
“關警司,你看這種用槍的手法,纔不是有目的地預留子彈吧?”司徒督察把話題拉回來。
“即使不算最後用來還擊的數槍,他已浪費了四發子彈。”
“不,不。”盧森再次提出異議,“雖然他們身上沒有7.62x17毫米子彈,說不定石本添已另外準備好。他們一向有非法軍火管道,要準備也不是難事……”
“這把槍應該是巧合得來的,但的確有特殊用途。”
兩人沒想到關振鐸說出如此摸棱兩可的話,不約而同地一起詫異地瞧着關振鐸。
“即是……”司徒督察搔著頭,欲言又止。
“我目前還不大清楚,我會吩咐部下跟進了。”關振鐸笑着點點頭,不過笑容有點苦澀。
“我想再問一下。”關振鐸向盧森問道:“所有死者身上的彈頭部覈對過嗎?”
“這些基本工夫當然做好了。完令沒有問題,人質身上的子彈都來自石本勝手上的AK和67式,至於有沒有未解決的案子用上相同的愴械……”
“歹徒身上的呢?”關振鐸打斷盧森的話。
盧森對這問題感到奇怪,說:“當然是來自鄧霆督察的配槍,以及他部下駱小明的配槍了。難道關警司認爲,有第三者闖進現場,幹掉歹徒,然後被鄧督察搶去功勞嗎?”
“不,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關振鐸向盧森告別,跟司徒督察搭電梯時,跟他說:“我可不可以借那張寫着暗號的字條一用?”
司徒督察皺起眉頭,回答道:“抱歉啦,關警司,這個人情我可賣不了,這是關鍵證物,萬一不見了,我可不是革職便能了事。”
“那我可不可以要一個影印本?”
“那就當然沒問題囉。”
二人回到鑑證科,司徒督察取出字條,放在影印機上,正要蓋上蓋子按複製鈕,關振鐸卻把他叫停。
“用這個來蓋。”關振鐸隨手拿起影印機旁一本黑色的筆記簿,這種紅邊黑色硬皮的筆記簿政府各部門已沿用多年。
司徒督察感到奇怪,不過他照着關振鐸指示做。
關振鐸收過字條副本後,向司徒督察道謝,回到情報科的辦公室。他剛進門,便向一位部下指示工作。
“你替我聯絡電話公司,我要五月四號從嘉輝樓九樓海洋賓館撥出的所有電話紀錄。”
“有什麼重要的線索嗎?”那位部下邊記下指示邊問。
“未必有,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異樣。”
“明白了,組長。”對方點點頭,再說:“差點忘了,剛纔有電話找你。”
“誰?”
“A組的劉禮舜高級督察,他說如果你有空請回復他。”關振鐸回到房間,撥了內線電話給小釗。
“小劉,有什麼事嗎?”關振鐸邊看着字條的影印本,邊對電話說。
“關sir,內部調查科的人有沒有找你?”
“還沒有,他們大概未完成基本調查,待查完西九重案各人後,纔會找我吧。”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似乎認定犯人了?有人剛被停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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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馮違仁嗎?”
“不,高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