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山被停職,在警隊引起很大的漣漪。消息不到一天便傳遍各區警署,畢竟嘉輝樓事件如此矚目,即使是不認識高朗山的警員,聽到消息後也會說句“原來是圍捕石本勝行勳的指揮官嘛”。不過,因爲這是內部調查,不會有正式的公告,故此高朗山因此事停職只屬“傳聞”,在各警署和部門裡醞釀、發酵,沒有人知道謠言的真確性有多高。
尤其這謠言的內容相當駭人聽聞。
傳聞中,高朗山便是向歹徒發出提示、暗中破壞行動的犯人。他沒有被石氏兄弟收買,甚至跟石氏兄弟毫無瓜葛——他不惜讓自己背上“任務失敗”的黑鍋,危害自己仕途:目的只有一個。
殺害旺角重案組第三隊隊長鄧霆督察。
“行動指揮官設計殺害前線警官”——這對所有員警來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在行動中,面對兇狠的匪徒、無情的槍彈,警員除了靠自己,便只能將性命交託給同僚。“穿制服的便是自己人”的想法,就是來自這種對同伴的信賴,這信任一旦失去,人與人之間互相懷疑,便會製造出分歧,令組織瓦解,而警隊不容許這種情形發生。
不少在工作上認識高朗山的警員,都認爲這傳聞只是空穴來風,或是內部調查科冤枉好人,因爲高朗山一向盡忠職守,脾性溫和,很難想像他會怨恨一位同僚到非殺不可的地步,不過,當衆人知道那個傳聞中的動機,卻不由得吐出一句“這也有可能”’。
英雄末路,原因往往只有一個——女人。
高朗山年近四十仍是孑然一身,不少人猜他是立志單身的工作狂,或是不敢公開怕影響仕途的同性戀者,但實情並非這樣,幾乎沒有人知道,原來他曾跟一位女性相戀,後來因爲女方變心,令這段廄情無疾而終。
這位女性也是員警,在公共關係科任職,更是副處長的女兒。
她便是TT的未婚妻Ellen。
Ellen在公共關係科是有名的美女,加上口才了得,經常替警方擔任宣傳節目的主持。由於她是副處長的女兒,不少人暗地裡稱她爲“郡主”,猜警隊裡有沒有幸運兒合成爲“駙馬爺”。雖然說,當上副處長的女婿不代表出入頭地,在警隊裡升遷始終要看實績,但若岳丈是升級面試審查官的上司,只要沒犯大錯,前途應會一片光明。
高朗山曾秘密地跟Ellen談了三年多戀愛。當時剛升任見習督察的高朗山不願意靠女朋友獲得上級優待,這段關係一直不爲人知,然而當他晉升至高級督察時,Ellen卻移情別戀,愛上另一個男人。那個人便是TT。
TT的性格跟高朗山完全不一樣,作風強悍,處事離經叛道,對在溫室中長大的Ellen來說,這種“壞男人”更具吸引力。而且,TT明知Ellen有男朋友仍熱烈追求,即使高朗山的前途比TT安穩,Ellen最後還是選擇了TT。交往四年,兩個月前二人決定結婚。
他們傳出婚訊之後,高朗山約了一位交通部的摯友灌酒。這位朋友在高朗山酒醉後才知道原來敷年前他的“秘密情人”便是副處長的女兒,而當晚高朗山喝得酩酊大醉,曾一度揚言會破壞婚禮,又咒罵Ellen有眼無珠選錯郎,婚後註定不會幸福云云。那位朋友當然沒把這些話當真,不過他看出高朗山對Ellen餘情未了,對TT橫刀奪愛恨之入骨。高朗山一向穩重,朋友不信他會對兩人做些什麼事——直至嘉輝樓搶戰案爆發。
內部調查科針對當天參與行動的警員,進行背景調查,尤其留意有機會接近南翼一樓大堂信箱的人物。跟TT有嫌隙的馮遠仁自然是頭號調查對象,但他們沒放過其他成員,包括在行動初期,親自到南翼出入口視察的高朗山。內部調查科約見那位跟高朗山到酒吧的交通部警員,對方知悉案情後不由得把高朗山的某些言論跟事件聯想起來,在調查科的探員再三追問下,終於將當天聽到的一五一十全部說出。
於是,內部調查科的頭號懷疑對象便從馮遠仁變成高朗山。探員們向Ellen求證,又跟在家養傷的TT覈實,確定四年前三人的三角關係。Ellen透露,之前她曾跟高朗山見面,但不歡而散,其後高朗山經常打電話騷擾她。
高朗山知道TT生性衝動,只要石本勝逃走,自己下達待機的命令,TT一定會自把自爲當獨行俠,陷入跟持械悍匪對峙的局面—這便是內部調查科的推論。動機已被證實、犯案手法可行,而高朗山身爲行動指揮官,除了因爲O記太早插手令他無法網收的那張“暗號字條”外,即使有其他物證,亦肯定已和用職權將之銷燬。內部調查科認爲,這時候只能以人證去調查真相,於是便高調地暫停高朗山的職務,進行長時間的盤問和心理戰。
他們想高朗山自白。
五月十二日,星期五,高朗山被內部調查科的探員疲勞轟炸一整天后,待在家中。
他將電話掛起,又關掉傳呼機,獨個兒呆在房間。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落得如斯田地,他不想見人,不想跟人談話,只想一個人冷靜一下。
他兩天沒刮鬍子,頭髮凌亂,雙跟滿布血血絲,沒有人能從這個模樣看出他是一位獨當一面的重案組總督察。
或者該說,“曾經”是一位獨當一面的重案組總督察。
“叮咚。”
門鈐響起。
高朗山步履蹣跚地走到大門前,從茶几上取過皮夾,打算付錢——十五分鐘前他打電話到樓下的燒味茶餐廳,隨便點了叉燒飯外賣,他其實一點食慾都沒有,只是他理智上知道人必須進食。
“高督察。”高朗山打開木門,沒料到站在鋼閘外的不是茶餐廳的員工,而是關振鐸。
“你……你來幹什麼?”高朗山沒意圖打開鋼閘。相反,他想關上木門。
“我有事找你。”關振鐸面不改容地說。
“我不想談。”高朗山關上木門。
“等一下——”關振鐸伸手從鋼閘的鐵條間按住木門,不讓高朗山把它關上。
“請你離開!我想一個人靜靜!”高朗山用力地推著門板,大聲地叫道。對高朗山而言,關振鐸是對手、是宿敵,自己潦倒時,最不想讓他見到。
關振鐸沒有退縮,跟高朗山隔着門板角力,不過這場比拼不到十秒便中止了。
“是……是不是有人點了叉燒飯?”
一個穿白色茶餐廳制服,提着膠袋的青年,站在關振鐸身後,怯生生地說道。他看到兩個男人在門前隔着鋼閘糾纏,深感奇怪。
“嗯……是我點的。”高朗山見狀,只能嘆一口氣,怪自己倒楣,無奈地打開門取過飯盒。
關振鐸當然不會錯過機會,毫不客氣直接走進高朗山的家。
“好吧,關警司,你有什麼話儘管說。說完請你快走,我要吃晚飯。”高朗山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上面,對着已經擅自坐在沙發上的關振鐸說。
“我想問是不是你乾的。”關振鐸單刀直入地問道。
“你們都認爲是我乾的吧!因爲我曾和EllenY往過,就認爲我用這下三濫的手段去對付TT吧?我說什麼又有何用?媽的!”高朗山連珠炮發,一口氣罵道,把對內部調查科的怒氣發泄到關振鐸身上。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有沒有向石本勝提供情報,提示他逃走,引發槍戰?”
“沒有!我沒有!”高朗山高聲呼叫。
“我就知道不是你。”關振鐸露出微笑。聽到關振鐸的話,高朗山爲之愕然。
“關警司,你說……”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關振鐸靠在沙發背上,輕鬆地說:“不過能夠親耳聽你說一次,我纔會安心。”
“你……插手調查嗎?”高朗山問。警隊上下都知道關振鐸是個破案天才,而且他更是個多管閒事的天才。
“沒有什麼插手不插手的,搜捕石本添本來就是CIB的任務之一,我只是順道查一下罷了。CIB已從搶械的取得途徑、留言到傳呼臺的電話撥出地點和磧架的人脈關係着手,總有辦法找出石本添那廝。”
高朗山聽到關振鐸不介意告訴他CIB目前的調查方向,就知道對方真的信任自己,相信他不是謀害TT的犯人,更不是石氏兄弟的內應,關振鐸提起這些,亦是爲了讓高朗山增加信心。
“那麼,關警司你來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想聽我說一句‘我是清白的’?抑或是想問我當天行動的細節?如果想調查那場一塌糊塗的行動,我勸你到O記拿報告,或是到嘉輝樓現場走一圈,或者會有更多得着……”
“我今天下午已到嘉輝樓逛過了。”關振鐸十指交疊,放在大腿上,說:“其實我當天也在現場,基本上該看的已看過。我今天找你,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看看你的情況。”
“我的情況?”
“就是慰問一下你嘛。”關振鐸笑道:“向內部調查科供出你和TT跟Ellen的三角關係的人是你的摯友,我怕你連一位可以傾訴的友人都找不到。警隊裡,恐怕只有你、我和那個真正的犯人知道你是清白……說起來,我也費了點工夫才找到你家的地址哩。”
“真正的犯人……誰?不會是……阿仁吧?”
“調查的事留給我吧,先告訴你的話,恐怕你忍不住告訴內部調查科的人,但那羣保守的傢伙只懂用老方法查案,到時真犯人只會找到脫罪的漏洞。你只要繼續堅持無辜就行了。”
高朗山點點頭,表示明白。
然而他不知道,其實關振鐸撒了一個謊。
“現在連總部都在談論你跟TT還有Ellen的事。聽說Ellen爲了躲避麻煩,暫時休假。”關振鐸說。
“這……害苦她了。”
“你對她還有感情嗎?”
高朗山沒料到關振鐸有此一問。
“關警司,你好像已結婚了?”高朗山反問道。
“對,十年有餘了。”關振鐸舉起左手無名指上那只有點褪色的婚戒。
“你愛你的太太嗎?”
“當然。”
“如果你明知道她會幹一件蠢事,你又阻止不來,你會不會心痛?”
“你想說,Ellen嫁給TT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高朗山無奈地點點頭。“我知道他們的婚訊後,便約了Ellen出來談。我們談不到五分鐘她便板起臉孔,還罵我幼稚……”
“人家已經決定結婚了,你如何努力也無法挽回吧。”
“不!不是這樣子!”高朗山帶點激動地說:“你跟她一樣誤會了!我阻止她下嫁TT那混蛋,並不是要她選我啊!我只是、只是不想她沒認清TT的真面目便貿然決定婚事……”
“TT有什麼真面目?”
“有同事說他很風流,他以前駐守的警署,都曾經有女同事被他欺騙感情……”
“就是這樣子?”
高朗山瞪大眼睛,說:“什麼“就是這樣子”?他連窩邊草也下手!天曉得他在外面如何亂搞了!這種男人最要不得!他是個用情不專的色胚,是女性公敵!”
關振鐸覺得高朗山有點誇大,不過他沒反駁,只默默地聆聽着。
“我沒錯仍喜歡著Ellen.而我也知道感情不能勉強……如果她嫁的是一位誠實專一的男人,我只會默默地送上祝福,但眼見她被那個壞男人瞞騙,我可不能默不作聲啊?”
“他們交往了這麼多年,爲什麼你不早些去阻止?”
“我以爲她終有一天會醒覺!”高朗山咬牙切齒地說:”就算TT假裝對她一心一意,我不相信他
不會露出狐狸尾巴……”
“唉,高督察,你在工作上表現出衆,沒想到你在感情上如此糊塗啊……”關振鐸嘆了一口氣,“放了手便不要回頭,回頭只會讓自己痛苦。Ellen的決定是對是錯,都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你跟她說了,她不聽,你就沒權利扭轉她的想法。如果你自問是她的朋友,你只能做的,是在她孤立無援時站在她身旁,而不是硬把自己的價值觀塞進對方腦袋。戀愛中的女人是盲目的,你愈說,她便愈固執。話說回來,你沒有因爲此事而在工作上刁難TT吧?”
“從來沒有,我處事公私分明。”高朗山認真地回答:“我要他守在嘉輝樓北翼,是因爲知道他的衝動性格有可能令他和同僚身陷險境,如果守在南翼,每天看到歹徒經過,天曉得他會不會因爲一些事突然發難。我在行動前已有覺悟,爲了一網成擒,拿下石本添石本勝兩兄弟,未到無選擇餘地時也得按兵不動。”
“我覺得你想多了。”關振鐸搖搖頭。“TT的個性不是‘衝動’,而是,放肆”,過於恃才傲物,自視過高。他或許是個很喜歡冒險、勝算再低都敢於放手一賭的人,但他不是個笨蛋,如果你安排他守在南翼,他也不會犯下你說的錯誤。”
高朗山對關振鐸這說法有點訝異。
“在相人的能力上,似乎你不夠我和曹兄高明哩。”關振鐸笑道,高朗山心中嘀咕,自己不只在相人的能力,基本上在任何一方面也不及對方吧。
關振鐸瞄了瞄桌上的飯盒,說:“看來你沒有之前那般沮喪,我先回去,不阻礙你吃飯哪。談了這麼久,你的又燒飯都涼了。”
高朗山赫然發覺,自己的心情似乎變好了不少。除了因爲關振鐸這位神探相信他是清白之外,更因爲這段短短的交談,他再次感到自己能熬過這難關。
“啊呀!”高朗山忽然驚叫一聲,說“”對了,既然TT過去有不少緋聞,或者謀害他的是某一位被他欺騙過的女性?假如我有部下跟那些女性有關係,便有可能借此機會報仇……”
“高督察,你別想太多,我答應你,我下星期一前將事件解決,讓你復職,好嗎?”
“關警司,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關振鐸笑道:“這個週末你便當成難得的假期,好好休息,待你回到崗位上,我們還有不少合作機會。保重啊。”
高朗山送別關振鐸,分別時他打從心底感激這位前輩。
雖然他仍有點懷疑對方三天內破案宣言的真確性。
關振鐸離開高朗山的家後,沒有進行任何調查,只是搭地鐵回家。在路上,他眉頭緊皺,沒有半分笑容。他沒告訴高朗山,他很久沒遇上這種令他煩惱的案子。
翌日黃昏,關振鐸獨個兒來到深水埗。深水埗位於旺角西北面,是九龍一個頗有歷史的社區,因爲曾經是紡織製衣工廠的集中地,所以即使近年工廠遷離,區內仍有大量批發成衣布匹、製作販賣服飾配件的商店。另外,從七○年代開始,區內以出售電子零件爲主的鴨寮街愈來愈有名,吸引不少男性顧客前來尋寶,選購新奇的電子玩意,這時,關振鐸穿過週末前來購物的人潮,滿頭大汗之下,來到目的地。
他要去的是位於鴨寮街的一棟住宅大廈。
TT便是住在這兒。
如同他去探望高朗山,他沒在事前打電話通知,他不知道對方在不在家,只是他想,就算不在也不要緊,他可以在附近逛一下,隔一陣子再去看看TT回家沒有。
來到TT的寓所前,關振鐸按下門鈐。
“噠——”
跟高朗山家中清脆的門鈴聲不同,TT家的門鈴是傳統的電鈴,只會發出嘈雜的噪音。關振鐸想,住在鴨寮街的TT居然沒有到樓下選購一個聲音較悅耳的門鈴,畢竟街上的撼販和商店便是售賣這些“高科技”電子產品爲主。
“來了。”門內傳出入聲。
隨着大門打開,左手被繃帶包紮著的TT探出頭來。他看到關振鐸時先是一愕——跟高朗山一樣—然後展現熱情的笑臉—這便跟高朗山不一樣。
“關、關警司!”在門後的TT立即立正敬禮。
“這裡又不是警署,不用行禮啦。”關振鐸笑道。
TT招呼關振鐸進家裡。TT一個人住,房子大約有四百平方尺,一個人住也算寬敞。
“要喝茶嗎?還是咖啡?”
“茶或是水便可以了。”
TT進廚房倒了一杯普洱,雙手奉上。
“關警司,您有事找我嗎?”TT問道。
“你的手如何了?”關振鐸指著TT的左腕。
“子彈打碎了橈骨,醫生說沒有大礙,但將來要做物理治療,否則難以回覆以前的靈活性。還好不是右手,不然多年鍛鍊的槍法便白廢了。”
“我相信以你的天分,即使右手報廢,你一樣可以在三年內練好左手的。”
“關警司過獎了。”’TT用右手搔搔頭,一臉不好意思,“那天我受了傷,沒能向您問好,真抱歉……對了,我聽說您在CIB當組長,爲什麼當天您會到現場的?”
“那天我跟曹坤警司找高朗山督察,只是巧合罷了。”
“如果您當指揮的話,事情未必會弄到這地步吧……”TT搖頭嘆道。
“不,就算我當指揮,我想事件一樣會發生。”
“關警司,您是有名的神探,有您坐鎮,行動纔不會出岔子啦。”
“不,我……”關振鐸突然停下說話,頓了一頓,再說:“TT,我們還是別說這些無聊的客套話吧。”
“關警司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嗎?”
“你自首吧。”關振鐸斬釘截鐵的一句,令氣氛驟然降至冰點。TT以難以置信的眼光瞪着關振鐸。
“TT,你便是通知石本勝逃走、破壞行動的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