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廖大人的意思,福山銅礦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鄭凡一聽這表態有些急了,他掏錢贊助軍方出兵對付海漢人,可不是爲了做慈善,而是想着搶佔銅礦來獲取回報,如今眼見明軍有撒挑子不幹的徵兆,成本都還沒收回來,他自然不願就此放手。
“怎麼會不了了之?”廖傑臉色一沉道:“海漢人違抗官府命令在先,殺傷官軍在後,霸佔官辦礦場,販運大明子民,這全是殺頭重罪,不將其匪首擒獲歸案施以嚴懲,豈能平復登州人心?只是由此次交手可看出對方戰力着實不弱,對我軍行動也有所防備,冒然行事未必能戰而勝之,總得籌劃周全才能再次出兵鎮壓。”
鄭凡聽了廖傑的表態,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但知府陳鍾盛混跡官場已久,卻是能聽得出這廖傑的表態中有一多半隻是在打官腔。他給海漢人扣了那麼多罪名在頭上,卻沒有提到要將其悉數消滅或是逐出登州,只提了一個“擒獲匪首”的小目標,而這種目標在陳鍾盛看來可沒什麼說服力,到時候實在搞不定海漢人,就從登州大牢裡抓幾個替罪羊砍了腦袋,也能糊弄住如鄭凡這樣的局外人了。
“廖大人,如果本官沒理解錯,你的意思是要等到開春之後再採取行動吧?”陳鍾盛不緊不慢地發問道。
廖傑點頭應道:“如今入冬在即,福山縣物資糧草都十分缺乏,難以支持大軍作戰,若是派出大軍征討海漢,作戰期間遇上雪天,那就比較麻煩了。本官以爲,等開春之後再動手,風險要比這個時候小得多。”
“那若是海漢人趁機在地方上作亂,廖大人可有應對之策?”陳鍾盛聽這廖傑話中全是推諉之詞,當下也有些生氣了。當初廖傑來勸他動手的時候,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說能夠很快就擺平對手,不會節外生枝弄出別的麻煩,但如今福山縣的局面顯然已經控制不住了,而軍方卻打算先將這個爛攤子丟到一邊不管。這後續要是弄出什麼禍事,那首先倒黴的可就是他這個地方官,而不是臨時調到登州來擔當軍事指揮的廖傑。
廖傑正色道:“陳大人,福山縣的官府衙門和衛所駐軍都還在,如今也沒向登州城告急求援,說明當地的狀況還沒有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又何必如此着急?若是海漢真要在當地作亂,那我們再設法援救不遲。”
陳鍾盛聽他繞來繞去,就是拿不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當下也沒了繼續商談下去的興趣,冷哼一聲便端茶送客了。鄭凡出面將廖傑和郭興寧送走之後,又連忙折返書房,向陳鍾盛討教方略。
“這廖傑十句話有八句都靠不住,你怎麼會找了他合作?”陳鍾盛看到自己這個妹夫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指着鄭凡罵道:“如今將我也牽連進來,你到底知不知道這麻煩有多大?”
鄭凡當下不敢反駁,他也知道這件事到了當下這個狀況已經是辦砸了,廖傑在事前的承諾並沒有得到兌現,而他在此之前投入的銀兩和物資也全都算是丟到了水裡。軍方現在吃了這個虧之後拿不出有效的應對辦法,也是讓身爲知府的陳鍾盛處境非常難堪。
鄭凡小心翼翼地應道:“海漢人雖然態度強硬,但觀其以往言行,倒也不是窮兇極惡之徒,或許此事還有迴旋餘地。”
陳鍾盛不聽這安慰還好,一聽忍不住就拍了桌子:“郭興寧的人馬在福山縣折了一半,這還不夠窮兇極惡?你知道登州平亂之後這一年裡死了多少當兵的?還不到這次死在福山縣的十分之一!海漢人早就在福山縣設好了圈套等着廖傑他們踩進去,你還當他們心存善念?”
鄭凡嚅囁道:“郭大人不是說他也斬殺了不少海漢人嗎?想來戰敗也只是因他臨陣指揮失誤吧?”
“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也活該你被他們矇蔽啊!”陳鍾盛恨鐵不成鋼地指點鄭凡道:“郭興寧的人馬回來的時候丟盔棄甲,好多人都打着空手逃回來的,郭興寧自己的坐騎、旌旗、隨身武器全都丟了,還是在城外等着人給他送出去之後,才重新整隊進城的。郭興寧自己身上都沒帶傷,你還信他跟海漢人死戰了一場,你是不是傻?”
這些信息,自有人報告給了陳鍾盛知曉,但鄭凡卻並不是全部都知道,但他也去了城門迎接執行剿匪任務後“凱旋”歸來的明軍,所以郭興寧的狀況他倒是看在眼裡,現在仔細回想起來,郭興寧除了樣子有點狼狽,精神有點疲憊之外,的確身上是沒見着有傷。要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與海漢人苦戰一場之後,才因爲兵力不足而回撤,那或許應該會從更多的細節上體現出來纔對。而郭興寧出現在登州城的形象,顯然並沒有把這些細節處理好。
鄭凡能靠經商發家,頭腦自然也不差,一經點醒之後,便很快回想起了諸多先前所沒有留意到的細節。當然了,郭興寧部在福山縣究竟遭遇了怎樣的狀況,這對於鄭凡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以弄清的秘密,他只消回頭差人去找郭興寧手下的士兵花錢打聽一下,就能得知事情真相了。不過聽了大舅子陳鍾盛的這番指點,鄭凡其實已經相信了七八成了。
“那剛纔廖大人這意思,是不是要反悔,就此撒手不管了啊?”鄭凡急忙追問道。雖然這個問題他剛纔已經當面問過廖傑一次,但現在他知道軍方跟自己和陳鍾盛並不完全是一條心,當下也有些擔心自己的投資會血本無歸。
“這倒未必……”陳鍾盛捻鬚應道:“若是能搶下那處銅礦,對廖傑他們也是有莫大的好處,雖說這次折了些人手,但也還能捂得住蓋子,只要不鬧到山東都司就不會有麻煩。還有一點,我看廖傑對海漢人似有舊怨,在這事之前就跟我提過多次,說海漢人在登州落腳是個隱患,要及早將其逐出,只是那時候海漢人剛協助官府抓到了匪首萬蒙,使得我一時沒有識破其真面目,縱容了他們在芝罘島落腳生根。”
鄭凡道:“廖傑跟海漢人的舊怨,小弟倒是略知一二。廖傑先前曾與小弟提及過,他有個兄長在浙江當差,也是與海漢人不甚對付,今年在杭州城裡一家老小全部無故失蹤,廖傑一直懷疑此事與海漢人有關。”
“原來如此!”陳鍾盛點頭道:“廖傑早先反對讓海漢人進駐登州,這就說得通了。不過既然是有宿怨,那他恐怕更不會善罷甘休。他先前說要等待開春之後再動手,也不是不無道理,只是聽他言語間多有不實不盡之處,恐怕他也對驅逐海漢一事沒有太大的信心了。”
鄭凡又問道:“那若是廖大人開春之後還要出兵攻打海漢,小弟是否還該參與其中?”
陳鍾盛擡頭盯了鄭凡一眼,沉思片刻之後才道:“讓這海漢人在福山縣待着終究是個隱患,即便沒有銅礦這事,也得想辦法將其逐出登州纔是。若是廖傑還要採取下一步的行動,你也可適當資助一些,但莫要投入太多……總之對他主導這事,我是不太看好。”
鄭凡連忙問道:“可是有什麼內幕消息?”
陳鍾盛搖頭道:“內幕消息也說不上……其實你應該也說了,海漢人已經跟東江鎮搭上了線。”
鄭凡應道:“聽說東江鎮還來了人,去奇山千戶所給海漢人當說客,希望說服上官大人撤離當地。”
陳鍾盛問道:“那你想過沒有,東江鎮明明受山東都司所轄,爲何不與我登州府合作,反倒是要與海漢人同流合污?”
鄭凡猜測道:“莫非……是海漢人能提供給東江鎮的條件,遠勝過登州府?”
陳鍾盛微微點頭道:“那你可知東江鎮目前最需要什麼?”
“這個嘛,小弟當然是知道的!”鄭凡立刻便應道:“今年東江鎮在膠東半島所籌集的軍糧,就有一多半都是小弟爲其操辦的。只是東江鎮需求量極大,又拿不出足夠的銀子,所以也只能買些陳年糙米糠谷,總之是賺不到錢的買賣。另外聽說布匹、鐵料、藥材,也都是東江鎮極爲需求的物資。”
陳鍾盛道:“東江鎮所轄地區物產不多,很多東西都得由山東供給,朝廷又一直想要撤裁東江鎮的編制,因此軍費方面也不會給他們多少寬裕。朝廷調撥的就只有幾千軍人的開銷,但那東江鎮還養了幾萬遼東逃出來的百姓,你說他們如何拿得出足夠的銀子來購買糧食和物資?”
鄭凡噓唏幾句,忽然反應過來:“原來他們與海漢人勾搭在一起,就是因爲海漢人能給他們提供糧食和物資?”
陳鍾盛道:“雖然還沒切實的證據,但事實應該也不會相差太多。你想想,海漢人根基在南方,居然有能力在登州構建據點,還在福山縣內大量招募難民爲其效力。到登州兩個多月了,從來沒聽說過他們在地方上大量求購糧食和其他物資,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們完全有能力從南方運來糧食和物資,供應他們在登州的一應所需。想來東江鎮那邊也是拿了海漢給的好處,纔會爲其出面與奇山千戶所談判。”
鄭凡不解道:“可是東江鎮並無足夠的財力購買他們所需的東西,海漢人也是生意人出身,難道就這麼大着膽子賒銷給東江鎮了?”
“你也知道他們是生意人,但生意人做買賣,難道所得回報都是現銀嗎?”陳鍾盛指點道:“你跟廖傑談的買賣,不也是一個道理。”
鄭凡恍然大悟道:“想必是東江鎮也答應了海漢一些見不得光的條件,用以換取海漢所提供的糧食和物資。不過這麼說來,東江鎮此舉豈不是與叛國無異?”
陳鍾盛冷笑道:“那東江鎮雖受山東都司轄制,但早就自成一系,根本不聽這邊指揮。除了伸手要錢要糧要兵,他們還做過什麼?去年孔賊兵敗叛逃遼東,東江鎮沒能在旅順口截殺叛賊,放其逃去了建奴領地,這也就罷了,之後竟然被叛賊引兵南下攻陷了旅順,連總兵黃龍都兵敗自殺,這是何等的無能!去年東江鎮副將尚可喜竟然攜麾下軍民萬餘人,帶着全部的戰船、軍械和物資,渡海投奔了建奴,你說這東江鎮還有幾個能用之人?留其在海外空耗朝廷銀糧,倒不如早些撤裁了乾淨!”
鄭凡沒有官身,也不敢妄議政事,當下只能順着陳鍾盛的意思連連稱是,不過心裡卻是有些不太瞭然,想那東江鎮的明軍連飯都吃不飽,哪還能有跟建奴作戰的本事。只是不知東江鎮有什麼吸引海漢人的地方,讓他們願意自掏腰包去輔助東江鎮。
陳鍾盛繼續說道:“東江鎮如今是沈世魁主事,此人也是商賈出身,行事重利輕義,難說他會不會爲了自保而出賣大明。你既然與東江鎮有過生意上的往來,且想辦法去一趟東江鎮,探探那邊的底細,盡力查明海漢人與其勾結有何圖謀。”
鄭凡苦着臉道:“這……怕是不太妥當吧?先前聽廖大人說那海漢人在海上如此厲害,若是被他們知道了,以後我鄭氏船行只怕是片帆不得出海了。”
陳鍾盛罵道:“你當海漢人傻,查不到你底細麼?郭興寧的兵馬出城沒走多遠就被海漢人盯上了,這登州城裡要是沒海漢奸細,我這腦袋砍下來給你當凳子坐!你掏錢資助出兵這事,多半已經傳到海漢人耳朵裡了,莫要再有什麼僥倖念頭!”
鄭凡叫苦不迭道:“既是如此,那去東江鎮打聽消息豈不是十分危險?兄長莫要推小弟進火坑啊!”
“你這腦子居然能做生意,我也是服了!”陳鍾盛只能耐着性子教他:“海漢人都能跟東江鎮談條件,你不能去談嗎?就算跟東江鎮談不攏,不能換個對象直接跟海漢人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