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初送回馬尼拉的情報能夠確切一些,或者是配上較爲寫實的繪圖,或許軍官們就能對三亞海岸的岸防工事有更爲直觀的認識,在制定作戰計劃的時候也會考慮得更周全一些。至少不會像當下這樣,悶着頭就往港口衝,結果將艦隊完全暴露在了海漢的炮口之下。如果只有五六七八門炮,那平託也捏着鼻子認了,頂着炮轟衝過這段海域也就是了,但當下見到的炮位密密麻麻,一時間根本就數不清海漢在這段海岸上部署了多少岸防炮。
而海漢艦隊爲何在接戰之前就主動讓出了通往勝利港的航道,這個答案也已經昭然若揭了。很顯然海漢人對於港口的岸防工事有着十足的信心,所以才故意放西班牙艦隊過去,將它們交給射程和威力都遠勝艦炮的岸防炮來對付。而現在平託根本不用回頭,就能料想到海漢艦隊肯定已經在外海列好了陣形,等着找機會抄自己屁股了。
平託已經來不及再對目前的戰術進行調整了,因爲此時距離他艦隊最近的幾座炮臺已發動了攻擊,幾枚炮彈帶着劃破空氣的呼嘯聲從一里之外的海岸飛來,在臉色煞白的船員們注視之下打在了位於最前方開路的“馬丁”號周圍。其中一枚炮彈正中船身,從左舷撞進船體之後餘勢不減,打穿整個船體之後從右舷吃水線附近撞出一個大洞,幾乎是頃刻之間海水便從這個破洞灌入船艙中。
雖然每艘船上都有專門的損管應對措施,但看那被擊穿的洞口怕是有成年人環臂一抱的大小,想要再堵住它,肯定得要費一番力氣了。而且這艘船正處在多門岸防炮的火力範圍之中,捱了一發還指望混過去肯定是不行了,接下來近處岸防炮的火力肯定都會集中這艘船上,儘可能加大對其破壞程度。
如平託所料,在進行了調整之後,來自岸防炮臺的第二輪炮擊很快便再次降臨到“馬丁”號頭上。48磅的實心炮彈勢大力沉,打中船體之後就會順勢撕碎前進路線上的一切阻礙,看似厚實的船板在這種重磅炮彈面前也軟得如同豆腐一般,完全無法給船員們帶來安全庇護。而這次“馬丁”號的運氣已經用盡,船體接連中彈,幾乎每一發炮彈都將船身打出一個透明窟窿,其威力甚至大大超出了先前騷擾過美洲艦隊的那艘鐵甲艦,讓督戰的平託也是看得心驚肉跳,心知這設在勝利港之外的最後一道關卡,只怕不是那麼好過的,搞不好這趟差事就得止步於此了。
隨着艦隊逐漸駛進這片海域被岸防炮籠罩的海域,東西兩側的岸防炮臺先後發動,以巨大的夾角對西班牙艦隊形成了交叉火力打擊。相比這裡的炮火密度,西班牙人才意識到之前與海漢艦隊的過招真的只是毛毛雨而已,海漢的重炮陣地毫不吝嗇地向西班牙艦隊傾瀉炮彈,只是頃刻之間便有數艘位於艦隊外圍的船隻遭受到了沉重打擊。
爲了避開岸防炮的射擊,西班牙戰船紛紛下意識地往中間收縮陣形,以期能夠減少中彈的機率。但這所能起到的效果極爲有限,從外海進入勝利港的入口航道是逐漸收窄的地形,就算再怎麼往中間擠,也還是難以逃出岸防火炮的交叉火力覆蓋範圍,反倒是艦隊擠成一堆之後,目標更爲集中,岸上的火力也能更爲方便地進行集火打擊了。
平託和路易斯也都是經驗豐富的指揮官,自然意識到了艦隊陣形變化的不妥,但這種變化並非他們所下達的命令,而是各艘船的船長在趨利避害的自然反應之下作出的選擇。當下最明智的選擇,並非將艦隊聚攏在一起,而是要儘可能地散開隊形,以求分散岸防火力的打擊。
但正值混亂之際,平託和路易斯所下達的命令根本就很難執行下去,因爲這些命令首先得讓外圍的船隻散開讓出空間,而目前受損最爲嚴重的便是它們了,誰又會願意將自己與那奪命炮臺之間的距離主動拉近呢?這個讓隊形散開,無疑就是逼着外圍的船隻去當靶子吸引火力了,當下自然會有人陽奉陰違,並不執行他們的命令。
即便是有人有心願意犧牲自己來拯救艦隊,往往也很難操作成功,因爲這些戰船在炮火打擊之下往往已經有了不同程度的損毀,對其航行性能也會有明顯的影響,即便是轉向變速這些基本的操作,也會變得力不從心。而稍一遲緩,新的一輪炮火打擊又到了。
就在西班牙艦隊從駛入岸防炮臺火力範圍到勝利港入口這短短一段航程中,位於航道兩岸的數十門大大小小的岸防炮已經向西班牙艦隊發射了上百枚炮彈,雖然截止目前還暫時沒有出現開始下沉的船隻,但的確已經有好幾艘船因爲進水或是桅杆偏折而出現船體嚴重傾斜的狀況。照這樣的狀態發展下去,只怕沒等大部隊衝進勝利港,就先得有近半的船隻被岸防火炮給留在港外。
是該不顧一切衝進港口,還是該懸崖勒馬趕緊回頭,這兩個選擇現在就擺在指揮官面前,可決心卻並不是那麼好下的。衝入港口,誰都不知道海漢人在港內是否還有其他的防禦措施,在見識了海漢的諸多手段之後,如果說勝利港裡還藏着一支海軍伏兵,似乎也不足爲怪了。不過如果海漢人在港內並沒有佈下重兵,那麼登陸攻打勝利堡,或許還能讓這支艦隊有翻盤的希望。
但如果放棄最後這幾步路,調頭撤離此地,那麼首先就得面對背後已經咬上來的海漢艦隊。這個時候西班牙艦隊中的受損船隻已經頗多,能保持完整戰鬥力的帆船可能已經不足一半,等艦隊完成調頭,這個數字或許會降至三分之一以下,在對陣海漢艦隊的時候就基本沒有什麼數量優勢可言了。而海漢人根本就不用拼命,只要盡力纏鬥,不讓西班牙艦隊從容撤離戰場,很多戰船就會因爲自身的損壞而逐步失去戰鬥力。到時候能夠從戰場上全身而退的,只怕是少之又少。
到了這步田地,平託和路易斯其實已經沒有對擊敗海漢艦隊然後攻佔勝利港這種結局抱有太大期望了。這次跨海的偷襲行動最終變成了正面對抗,過程與他們出發之前的預計完全不一樣,這很大一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爲情報不足所造成,對於海漢的海軍實力和港口的防禦部署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認識,纔會導致戰前的準備工作做得極爲不充分,臨戰應變十分被動,以至於陷入到當下的尷尬境地中。
當然了,如果馬尼拉當局能在戰前就準確地偵察到海漢的軍事實力,那或許他們會重新慎重考慮是否要實施這樣一次近乎天方夜譚式的攻擊行動。至少在平託和路易斯這樣的當事人看來,西班牙艦隊與對手之間的確是存在着比較明顯的實力差距,跨海作戰更是極爲不明智的選擇,如果給他們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或許這兩位老兄會謹慎地建議馬尼拉總督阿拉貢內斯取消這個冒失的行動。
但當下已經沒有後悔藥給他們吃了,如果不馬上作出決定,整支艦隊的存亡都將面臨極大的風險。路易斯所在的旗艦“聖迭戈”號率先打出了後撤的旗幟信號,他決定發起繼續冒險,因爲這勝利港港灣就算衝進去了,裡面也可能還有更厲害的陷阱在等待他們的到來,而到時候想要再退出來,就還得承受一次岸防炮臺的密集射擊,西班牙艦隊無法承受連續兩次這樣的打擊,當下還是儘可能保存實力爲上——這些戰船不僅僅是馬尼拉賴以生存的武裝力量,同時還有守衛美洲殖民地的職責,要是都折在這地方,那對於西班牙帝國的負面影響就太大了。
路易斯希望至少可以帶着大部分的戰船撤離這裡,回去之後還能勉強對總督大人有一個交代,至少艦隊是在海漢人家門口實實在在打了一場纔不敵而退,這樣的結果也說不上畏戰或是指揮不力了。至於畏戰,倒還真不是他作出這種選擇的主要原因。
平託見馬尼拉艦隊已經打出旗號決定後撤,當下也是長嘆了一口氣,心知已經無法成事。他雖然有和海漢人一決生死的想法,但也知道即便能夠打贏對手,多半也只能是慘勝,而海漢人的兵力部署狀況,己方根本一無所知。至少在距離三亞不遠的海域,還有另一支海漢艦隊隨時可能趕回來參戰,此時不走,只怕拖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於是平託也無奈地下達了命令,全軍調頭,駛離三亞近海。
“這西班牙人醒得早啊!要是再往裡衝,怕是一條船都走不掉了!”
劉尚這個時候又聽到了先前點評海漢戰術那名安南武官的評價,而這次他就沒有那麼吃驚了。剛纔兩軍交戰的場面,他也是絲毫不漏地盡收眼底,自然看得出海漢在交戰中佔據了完全的主動。這西班牙艦隊頂着密集的炮火往勝利港裡衝,無異於是在自殺,那港灣內雖然沒有佈下海軍的埋伏,但各個港區碼頭都部署了陸軍火炮陣地。就算西班牙艦隊衝到近岸處,也難以改變單方面捱打的局面,至於在勝利港登陸上岸之類的可能性,劉尚更是覺得他們毫無實現的機會。
而港灣外的岸防炮臺在目前的交戰中也給劉尚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西班牙艦隊數十艘戰船,拿這些炮臺竟然毫無辦法,不過短短片刻工夫,就已經被轟得七零八落不成陣形了。而交戰的狀況也引來觀衆們的陣陣叫好聲,看着不少人面紅耳赤興奮不已的模樣,劉尚也意識到海漢人安排民衆觀戰的這個做法的確是收到了極好的效果。
當然這種做法是建立在海漢對自身武力有着絕對信心的基礎之上,換作別家肯定是效仿不來的。而劉尚在親眼見識了三亞岸防工事的犀利之後,也徹底打消了“引明軍進島平匪”的想法。明軍水師多年未經大戰,從上到下都缺乏實戰經驗,而且戰船老舊得厲害,怕是要幾艘福船才能抵得過這西班牙人的一艘船,而且作戰能力顯然還在西班牙艦隊之下。要是跨海來攻打三亞,下場多半隻會比西班牙人更慘,也難怪當初海漢在浙江封鎖錢塘江數日,當地水師竟然不敢出面應戰了。想必當時的浙江官府也是見識了海漢海軍的厲害之處,根本就不願作正面對抗了。
劉尚胡思亂想間,海上的戰鬥卻未曾停下,雙方繼續激鬥不止。西班牙艦隊頂着岸防火力,極爲吃力地在海上完成了調頭,而在此期間又有數艘西班牙帆船因爲受損嚴重而失去了繼續作戰的能力,有幾艘船已經無法阻止海水不斷從破損處涌入艙內,開始慢慢在海上傾覆了。
對於這樣的狀況,兩支西班牙艦隊都不敢停下來救援同伴,因爲這意味着很可能要多吃好幾輪的炮彈,到時候反而有可能會讓更多的人被拖下水,因此兩名指揮官仍然是堅定地命令艦隊往南衝,先擺脫可怕的岸防火炮打擊再說。
當然了,他們想要脫離戰場,還得再過了海漢艦隊這一關才行。而此時西班牙艦隊已經完全沒了來時的威風,大部分船員已經無心戀戰,只想儘快離開被海漢控制的這一海域。因此對於海漢艦隊的迎頭攔截,大部分西班牙戰船沒有選擇應戰,而是儘可能繞行過去。對於敵人的炮擊,西班牙戰船的反擊也是寥寥無幾,不成規模。倒是披着鐵甲的“勇士”號又殺了出來,東一炮西一炮地在近距離上對那些本來就已經有一定損毀的西班牙帆船進行點殺。